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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了。

萧绝是早晨去菜地时发现的。菜叶子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像是谁半夜悄悄撒了层盐。他伸手一摸,冰凉冰凉的,手指头沾上了湿气。再仔细看,最外边那圈白菜叶子的边缘,已经有些发蔫,软塌塌地垂着。

“冻着了。”他自言自语。

陈将军跟在他身后,也看见了:“可不是嘛。昨儿夜里起风了,温度降得厉害。太上皇,这些菜...怕是保不住了。”

萧绝没说话,蹲下身,仔细查看。不只是白菜,萝卜叶子也耷拉着,小葱更是东倒西歪的。只有角落里那几棵冬苋菜还算精神,叶子绿油油的,在霜里挺着。

他叹了口气。种了这么久的菜,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却赶上这一场霜。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心里就是不舒服——像是自己精心养的孩子,突然病了。

“能不能想想办法?”他站起身,问陈将军。

陈将军想了想:“办法倒是有。搭个暖棚,用油纸或者细布罩起来,白天让太阳晒着,夜里能保点温。可...可这工程不小,得请示皇上。”

“请示什么,”萧绝摆摆手,“朕自己的菜地,朕自己做主。你去弄材料,油纸、竹竿、绳子,都要。再找几个会搭棚子的太监来。”

陈将军应了声,去了。萧绝还站在菜地边,看着那些被霜打蔫的菜叶子。晨光渐渐亮起来,霜开始化了,变成细细的水珠,顺着叶脉往下淌。那些蔫了的叶子,被水一浸,更显得可怜巴巴的。

他弯腰,摘了一片冻坏的白菜叶子。叶子在他手里软塌塌的,没了往日那股脆生生的劲。他捏了捏,汁水都冻没了。

“可惜了。”他又叹了口气。

早膳时,承宇来了。看见萧绝脸色不太好,就问:“父皇,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不是,”萧绝喝了口粥,“菜地里的菜,冻着了。”

承宇愣了愣,然后笑了:“儿臣当是什么大事。冻了就冻了,明儿让内务府送些新鲜菜来就是。”

“那不一样,”萧绝放下勺子,“自己种的,和别人送的,不一样。”

承宇不笑了。他看着父亲,忽然明白了——父亲在意的不是那几棵菜,是那份心血,那份从种子到果实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牵挂。

“那...那怎么办?”他问。

“搭暖棚,”萧绝说,“朕已经让陈将军去准备了。你要是有空,也来帮忙。”

承宇点点头:“好。儿臣下午过来。”

下午,材料都备齐了。油纸是特制的,厚实,透光;竹竿削得光滑,长短粗细都有;绳子是麻绳,结实。还有几个太监,都是内务府挑出来的,说是以前在皇庄里干过,会搭棚子。

萧绝换了身旧衣裳——深灰色的棉袍,袖口有些磨白了,穿着舒服,不怕脏。他亲自到园子里指挥,哪里立柱子,哪里铺油纸,都要过问。

“这儿,这儿得加根横梁,”他指着一处,“不然中间会塌。”

太监们应着,麻利地干活。竹竿一根根立起来,用绳子绑紧,搭成个拱形的架子。架子搭好了,开始铺油纸。油纸很大,得几个人一起抬,小心翼翼地铺上去,用绳子固定住。

萧绝也没闲着,帮着递东西,扶梯子。有一回他看见绑绳子的结打得不牢,就自己动手重新打。打的是水手结,扎实,不容易松。太监们看了,都有些惊讶——没想到太上皇还会这个。

“年轻时学的,”萧绝说,“打仗的时候,什么结都得会打。帐篷、马鞍、兵器...都得绑牢了,不然要出事的。”

暖棚搭到一半,承宇来了。他也换了便服,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

“父皇,儿臣来晚了。”

“不晚,”萧绝招手,“过来,帮朕扶着这头。”

承宇走过去,扶住一根竹竿。竹竿有些晃,他用力稳住。父子俩一个扶,一个绑,配合得倒也默契。阳光照下来,暖洋洋的,油纸在光下泛着淡黄色的光。

安儿下学后也跑来了。看见祖父和父亲在搭棚子,兴奋得直跳:“孙儿也要帮忙!”

萧绝给他派了个轻松的活儿——递绳子。绳子团成一团,安儿抱着,一趟一趟地跑。小家伙跑得欢,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冒着细汗。

“祖父,”他一边递绳子一边问,“搭这个干什么?”

“给菜保暖,”萧绝接过绳子,“天冷了,菜怕冷,就像你怕冷要穿厚衣裳一样。”

“那菜穿上衣裳就不冷了吗?”

“不冷了,”萧绝笑了,“暖和了,就能好好长了。”

暖棚搭了大半个下午,终于成了。是个半圆形的棚子,罩住了大半块菜地。油纸绷得紧紧的,在风里微微颤动。萧绝走进去试了试——棚子里比外头暖和不少,阳光透过油纸照进来,光线柔和,带着淡淡的黄色。

“成了。”他说。

承宇也走进来,四下看看:“挺像那么回事。父皇,您这手艺,不去当工匠可惜了。”

萧绝笑了:“朕要是当工匠,保准饿死。搭这一个棚子,费了半天劲。”

话是这么说,可脸上是满意的笑。他看着棚子里的菜——那些被霜打过的菜,在温暖的棚子里,似乎精神了些。蔫了的叶子还蔫着,可新长出来的嫩叶,绿莹莹的,透着生机。

“明儿再看,”他说,“要是缓过来了,就还能长。”

从棚子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太监们收拾工具,萧绝和承宇在园子边的石凳上坐下。安儿累了,靠在祖父怀里,眼皮打架。

“父皇,”承宇忽然说,“今儿早朝,工部上了个折子,说京城要修排水渠。这些年雨水多,老渠堵了,一下大雨就淹。”

萧绝看着儿子:“你怎么批的?”

“儿臣批了,让工部抓紧勘测,尽快动工。”承宇顿了顿,“可预算...预算不够。户部说今年南边治水花了太多银子,修渠的钱,得慢慢筹。”

萧绝沉默了一会儿:“老百姓等不起。一下雨就淹,房子泡坏了,粮食霉了,日子怎么过?”

“儿臣知道,”承宇叹了口气,“可钱...钱是真的紧。儿臣想从内帑拨一些,可萨仁说,内帑的钱是备着应急的,不能轻易动。”

“她说的对,”萧绝说,“皇帝的内帑,是最后一道防线。不能轻易动。”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不过朕有个主意。”

“父皇请讲。”

“募捐。”萧绝缓缓说,“让京城的富商、官员捐钱修渠。捐得多的,立碑记名;捐得特别多的,赐个匾额。老百姓受了益,也会念他们的好。”

承宇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可...可那些富商,肯捐吗?”

“肯的,”萧绝说,“商人重利,也重名。花点钱,买个名声,买个官府的好感,他们算得清这笔账。至于官员...朕在位的时候,定过规矩,地方官离任,百姓可送‘万民伞’。现在不妨反过来——哪个官员捐得多,百姓给他立个‘功德碑’。”

承宇连连点头:“父皇英明。儿臣明儿就让他们拟章程。”

安儿在萧绝怀里动了动,小声说:“祖父,孙儿也想捐。”

萧绝低头看他:“你哪来的钱?”

“孙儿有压岁钱,”安儿认真地说,“都存在罐子里。孙儿愿意拿出来,修渠,让老百姓不淹水。”

萧绝心里一暖,摸摸孙子的头:“好孩子。不过你的钱,留着买糖吃。修渠的钱,让大人们出。”

“那孙儿长大了,挣了钱,再捐。”

“好,”萧绝笑了,“等你长大了,这江山就是你的了。到时候,你想怎么修,就怎么修。”

天色完全黑了。承宇起身告辞,萧绝送他们到宫门口。回来时,他又去看了暖棚。太监在棚子里点了盏小灯,昏黄的光从油纸里透出来,朦朦胧胧的,像颗暖洋洋的星星。

他掀开帘子走进去。棚子里很安静,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菜静静地长着,在灯光下投出淡淡的影子。他蹲下身,摸了摸土——土是温的,不像外头那么凉。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皇子,冬天随先帝去京郊的皇庄。皇庄里也有暖棚,比这个大,比这个气派,种的是反季节的瓜果,专供宫里。他记得自己问过先帝: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种这些不当季的东西?

先帝说:因为皇家要有皇家的体面。别人吃不到的,皇家要吃到;别人看不到的,皇家要看到。

可现在想想,那体面有什么意思?瓜果是甜的,可吃着不踏实。不如自己种的这棚白菜萝卜,虽然普通,可每一棵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吃得安心。

他在棚子里待了很久,直到陈将军来叫他用晚膳。

晚膳后,他让陈将军搬了把椅子到棚子里。他就坐在那儿,看着菜,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油纸外的夜色浓得像墨,棚里的灯光暖得像橘。

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他掀开帘子,看见承轩提着盏灯笼走过来。

“父皇,”承轩看见他,笑了,“您还真在这儿。陈将军说您可能在棚子里,儿臣还不信。”

“进来坐。”萧绝招手。

承轩钻进棚子,把灯笼挂在棚顶的横梁上。棚里更亮了。

“您这是...在守夜?”承轩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

“不是守夜,”萧绝说,“就是坐坐。这儿暖和,安静。”

承轩四下看看:“搭得不错。儿臣小时候,也见过暖棚,在皇庄里。可没您这个...这个亲切。”

“因为这是咱们自己搭的,”萧绝说,“一竹一竿,都是亲手弄的。皇庄里那些,是工匠搭的,精致,可没感情。”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棚外有风声,细细的,像谁在远处吹笛子。

“父皇,”承轩忽然说,“儿臣今儿去兵部,看了份军报。北境那边,戎族又蠢蠢欲动了。抢了几个村子,杀了些百姓。”

萧绝心里一紧:“严重吗?”

“不算严重,小股骚扰。”承轩说,“可...可这是个苗头。戎族新换了首领,年轻,好战。儿臣担心,明年开春,会有大战。”

萧绝闭上眼睛。戎族...又是戎族。他打了一辈子仗,和戎族打,和南蛮打,和内乱打。本以为打出了一个太平天下,可以交给儿子一个安稳的江山。可现在...

“你大哥知道吗?”

“知道,”承轩点头,“兵部的折子已经上了。大哥说,要加强边防,增派兵力。可...可钱还是问题。养兵要钱,装备要钱,粮草要钱。户部尚书天天哭穷,说国库快空了。”

萧绝睁开眼睛,看着棚顶。油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可他觉得心里发冷。

“钱...”他喃喃道,“永远是钱。朕当年打仗,也为钱发愁。可再愁,仗也得打。不打,人家就打到你家里来了。”

“儿臣明白,”承轩说,“所以儿臣想...想自请去北境。”

萧绝猛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儿臣想自请去北境,”承轩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平静,“儿臣是武将,该去战场。大哥在朝中筹钱筹粮,儿臣去前线带兵。兄弟齐心,把戎族打回去。”

萧绝盯着儿子,看了很久。承轩的脸上有他年轻时的影子——那种决绝,那种担当。可他也看到了恐惧,看到了不舍。承轩才成家不久,宁儿还小...

“你想好了?”他问。

“想好了。”承轩点头,“国难当头,武将当先。这是您教儿臣的。”

萧绝沉默了。是啊,是他教的。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看着儿子上战场。他还记得承轩第一次随军的样子——十六岁,瘦瘦的,盔甲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现在...现在承轩三十多了,是个成熟的将军了。

可在他眼里,儿子永远是孩子。

“你媳妇知道吗?”

“还没说,”承轩低下头,“儿臣想...想先跟您说。”

萧绝叹了口气,拍拍儿子的肩:“去吧。跟你媳妇好好说,跟她爹娘好好说。然后...然后去跟你大哥请旨。”

承轩眼圈红了:“父皇...您不拦着儿臣?”

“拦什么?”萧绝笑了,笑里有泪,“你是将军,将军的宿命就是战场。朕拦得住你一次,拦不住你一辈子。去吧,好好打,打出个太平来,让你侄子...让你侄子不用再打仗。”

承轩的眼泪掉下来了。他跪下来,抱住父亲的腿:“父皇...儿臣...儿臣一定好好打,一定活着回来。”

萧绝摸着他的头,一下一下的,像他小时候那样:“嗯,活着回来。回来吃饺子,吃朕种的菜。”

那晚,萧绝在暖棚里坐到很晚。承轩走了,他一个人坐着,看着菜,看着灯,想着北境,想着战场,想着儿子。

忽然觉得,这暖棚真像个襁褓。外头是冷的,是危险的;里头是暖的,是安全的。他把菜护在这里,就像想把孩子们都护在身边一样。

可他护不住。孩子们长大了,要飞了,要打仗了,要承担他们该承担的了。

他只能在这儿,搭个暖棚,种点菜,等他们回来。

夜深了,他起身,走出暖棚。外头真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他回头看看——暖棚在夜色里,亮着灯,像个温暖的梦。

明天,菜会长得好一些吧。

明天,儿子要去请旨了吧。

明天...

他慢慢走回屋。每一步,都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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