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入了夏，宫里那几棵老槐树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挂满枝头，香气能飘出老远去。这香气不像春花那样甜腻，是清清淡淡的，带着点苦味儿，可闻久了反倒觉着踏实——就像这日子，看着平常，里头却有自己的滋味。
承宇的腿好多了。虽说阴雨天还是会疼，可平时走路已经看不出太大毛病，就是走得慢些，仔细看才能瞧出一点点跛。太医说这已经是奇迹了，那么重的伤，能恢复到这样，全靠他自个儿咬牙坚持。
他现在每天早起都要在院子里走几圈，萨仁就陪着。这丫头肚子已经显怀了，走路的时候一手扶着腰，一手虚虚地护着肚子，那模样又小心又幸福。有时候走着走着，承宇会停下来，伸手摸摸她的肚子，脸上的笑容软得能化开。
“今儿个动了吗？”他总这么问。
萨仁就笑：“动了，早上踢了民女好几下，劲儿可大了。”
“那肯定是个小子。”承宇说。
“女儿也好，”萨仁轻声说，“像玥玥那样，活泼可爱。”
我在廊下看着他们，心里暖融融的。我的宇儿，终于有了点寻常夫妻的模样。前些日子那些刀光剑影，那些生死一线，好像都被这夏日的暖阳晒化了，化成了这院子里琐碎的、踏实的日常。
从东宫出来，我又去了承轩那儿。王府里静悄悄的，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叫，一声长一声短的。婉清在屋里歇着——她又有了，刚两个月，这几日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都吐。
承轩在院子里练武。不是以前那种刀光剑影的练法，是慢慢悠悠的，像打太极。他右手还不能用力，就用左手，一招一式都比划得认真。安儿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手里拿着块米糕，吃得满脸都是。
“爹爹厉害！”小家伙看见爹爹收势，拍着小手喊。
承轩走过来，用左手抹了把汗。他瘦了些，可精神很好，眼睛亮亮的，不像前阵子那样总是蒙着一层灰。
“娘亲来了。”他笑着招呼我，“婉清在屋里歇着，今儿早上又吐了。”
我进屋去看婉清。她靠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可眼睛里有光。见我进来要起身，我赶紧按住她。
“躺着吧，别起来了。”
“娘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民女这身子不争气，怀安儿的时候也没这么折腾。”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我在榻边坐下，“这胎怕是个调皮的。”
正说着，她又一阵恶心，赶紧抓过旁边的痰盂。我拍着她的背，等她吐完了，递上温水让她漱口。吐完了，她整个人虚脱似的靠在榻上，额头上都是冷汗。
“难受吧？”我问。
她摇摇头，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难受也值得。殿下喜欢孩子，民女...民女想多给他生几个。”
这话说得我心里发酸。我的轩儿，能娶到这样的妻子，是他的福气。
从屋里出来，承轩已经练完武，正抱着安儿在树下乘凉。父子俩头挨着头，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安儿咯咯地笑，小胳膊搂着爹爹的脖子。
“轩儿，”我叫他，“婉清这胎怀得辛苦，你得多上心。”
“儿臣知道，”他点头，“太医开的药，都是儿臣亲自煎的。婉清想吃什么，儿臣就让厨房做。就是...就是她总吃不下，儿臣看着心疼。”
“过了这阵子就好了，”我说，“头三个月都这样。”
他“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怀里的安儿。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睡得正香。
“娘亲，”承轩忽然说，“儿臣想...等婉清这胎生了，不管是儿是女，都不再生了。”
我一愣：“为什么？”
“太苦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婉清怀安儿的时候就辛苦，这次更甚。儿臣看着她吐得死去活来的，心里...心里难受。咱们有安儿，再有这个，够了。儿臣不想让她再受罪了。”
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的轩儿，从小就是个重情的孩子。如今成了家，当了爹，这份情就更重了。
“这话你跟婉清说过吗？”我问。
他摇摇头：“还没。说了她肯定不同意。她说...说想给儿臣生一支蹴鞠队。”
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我心里又有些感慨。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都知道心疼人了。
午膳是在承轩这儿用的。婉清勉强起了床，坐在桌边，可什么都吃不下。承轩给她盛了半碗清粥，她小口小口地喝，喝几口就停一停，像是在忍着不吐出来。
安儿倒是吃得香，自己拿着小勺子，把碗里的蛋羹挖得乱七八糟。婉清想喂他，被承轩拦住了。
“你顾好自己就行，”他说，“安儿我来喂。”
他就用左手，笨拙地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安儿。动作不太熟练，有时候喂到小家伙鼻子上去了，安儿也不恼，咯咯地笑。
这场景看得我心里软软的。我的轩儿，那只曾经拉得开三石弓、舞得起四十斤大刀的手，如今在学着给孩子喂饭。可我看得出来，他做得很认真，很满足。
饭后，承玥那丫头来了。她一进门就嚷嚷：“热死了热死了！二哥，你这儿有冰碗没有？”
“有，”承轩笑，“早就给你备下了。”
小丫头欢呼一声，跑到桌边坐下。婉清让厨房端上冰碗，里头是碎冰浇上蜂蜜，再撒些果干。承玥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还是二哥这儿好，”她边吃边说，“母后宫里管得严，不让多吃冰的。”
“你呀，”我点点她的额头，“贪凉坏了身子怎么办？”
“才不会呢，”承玥吐吐舌头，“玥玥身子好着呢。”
说着，她凑到婉清身边，好奇地盯着婉清的肚子：“二嫂，这里头真有个小宝宝？”
婉清笑着点点头：“嗯，再过七个月，你就有小侄儿或者小侄女了。”
“玥玥想要小侄女，”承玥说，“可以给她梳小辫儿，穿花裙子。”
“那要是小侄儿呢？”承轩逗她。
“小侄儿也行，”承玥歪着头想了想，“玥玥教他爬树掏鸟窝！”
大家都笑了。这孩子，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说笑间，萨仁也来了。她身子重，走得慢，承宇扶着她。一进门，承玥就跳起来：“大嫂！快来看，二嫂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萨仁眼睛一亮，走到婉清身边，两个孕妇头挨着头说话。承宇和承轩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默契——都是一样要当爹的人，都是一样心疼妻子的人。
下午，萧绝也来了。他今儿个下朝早，听说孩子们都在承轩这儿，就过来了。一进门看见一屋子人，愣了愣，随即笑了。
“这么热闹？”
“父皇，”承玥跑过去拉他，“您快来，二嫂又有了！”
萧绝看向婉清，眼里带着笑：“好，好啊。咱们家人丁兴旺，是福气。”
他走到主位坐下，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承宇和萨仁坐在一处，承宇的手搭在萨仁椅背上，是个保护的姿势。承轩在喂安儿喝水，婉清在旁边看着，眼里都是温柔。承玥挨着我坐着，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朕忽然想起，”萧绝开口，“你们小时候，也是这样挤在一处。宇儿总护着轩儿，轩儿总跟着宇儿。玥玥最小，总是追在哥哥们后头跑。”
我们都安静下来，听他讲那些旧事。
“有一年夏天，也是这么热。你们三个偷偷跑去御花园的池子里玩水，把看管的太监急得团团转。后来被朕发现了，罚你们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时辰。”
承宇笑了：“儿臣记得。站完了，二弟中了暑，吐了一地。”
“大哥还笑话儿臣，”承轩接话，“说儿臣娇气。”
“结果晚上大哥自己也发烧了，”婉清轻声说，“殿下跟民女讲过。”
萨仁好奇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萧绝喝了口茶，“后来太医忙了一夜，你们母后守在床边，一宿没合眼。朕在窗外看着，心里又气又心疼。”
那些旧事，现在说起来都成了笑谈。可当时，是真着急，真害怕。
“时间过得真快，”萧绝感慨，“一晃眼，你们都成家了，都有孩子了。朕...朕也老了。”
“父皇不老，”承玥说，“父皇还能骑马射箭呢。”
萧绝哈哈大笑：“就你会说话。”
气氛又活络起来。大家说着闲话，喝着茶，不知不觉日头就偏西了。窗外的知了还在叫，一声声的，拖着长长的尾音。院里的槐花落了一地，白白的一层，像是下了场小雪。
晚膳是在一起用的。摆了张大圆桌，大家围坐一处。菜都是家常菜，可因为人多，吃得特别香。
萧绝给每个人都夹了菜，连安儿都有。小家伙坐在特制的高脚椅里，自己拿着小勺子，吃得满脸都是。婉清要给他擦，被承轩拦住了。
“让他自己吃，”承轩说，“吃得慢些没关系，总要学的。”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动。我的轩儿，在教育孩子上，有他自己的章法。
萨仁胃口很好，吃了两碗饭。承宇不停地给她夹菜，她也不推辞，都吃了。太医说双身子的人要多吃，她记在心里。
婉清还是吃不下，只喝了半碗汤。承轩也不劝，就陪着她，她喝一口，他就等一会儿，等她缓过来了，再劝她喝下一口。
承玥最活泼，说这个菜好吃，那个菜香。萧绝宠她，她说哪个好，就让人再给她添。
这样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吃完了，天还没全黑，西边的天上还有一抹晚霞，红艳艳的，像谁用胭脂染过。
大家移到院子里乘凉。宫人搬来竹椅，摆上瓜果。晚风凉丝丝的，吹散了白天的暑气。
安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追着一只萤火虫。承玥陪他玩，两个人在暮色里跑着，笑声银铃似的。
萧绝看着他们，忽然说：“要是日子一直这样，该多好。”
我们都沉默了。是啊，该多好。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朝堂纷争，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吃饭，说说话。
可我们都明白，这不可能。萧绝是皇帝，承宇是太子，承轩是皇子。他们的肩上，担着整个大周。这样的闲适，是偷来的。
“父皇，”承宇开口，“儿臣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该回去理政了。”
萧绝看着他：“不急，再养养。”
“儿臣养得够久了，”承宇说，“朝中事务繁多，不能总让父皇操心。”
承轩也说：“儿臣的手也好多了，能帮上些忙了。”
萧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点点头：“好。下个月初，你们就回朝吧。”
这话说出来，院子里的气氛就变了。刚才的闲适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叫责任，叫担当。
可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沉重。反而有些欣慰——我的孩子们，没有因为伤痛而消沉，没有因为安逸而懈怠。他们休息好了，就又站起来了，准备回到他们的位置上，去做他们该做的事。
这才是我的孩子。这才是我和萧绝教出来的孩子。
夜深了，大家各自回宫。我送萧绝回寝宫，路上很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今天真好，”萧绝忽然说，“像寻常百姓家。”
“是啊，”我挽着他的手臂，“可惜，这样的日子太少了。”
“以后会多的，”萧绝说，“等宇儿能独当一面了，等轩儿能辅佐他了，等孩子们都大了...朕就退下来，咱们也过过寻常日子。”
我笑了：“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一天的，”萧绝握紧我的手，“朕答应你。”
月光洒在宫道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各宫的灯一盏盏熄了，只有巡夜的侍卫手里的灯笼，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这个夏天，就在这样寻常又不寻常的日子里，一天天过去了。承宇的腿一天天好起来，萨仁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承轩的手渐渐有了力气，婉清的孕吐也慢慢减轻了。安儿又学会了新词，承玥又长高了些。
槐花谢了，结了籽。知了叫了一个夏天，终于消停了。风里开始有了凉意，早晚要加件衣裳了。
秋天要来了。可我心里是暖的。因为我知道，不管季节怎么变，不管朝堂上有什么风雨，我的孩子们，都会像这个夏天一样，互相扶持，彼此温暖。
这就够了。真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