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
书房内,钱员外捏着那盏上好的建窑茶盏,
“你说……那姓苏的,把王老五的斧头拿去,说要祭窑?”他的声音干涩,
跪在下方的疤脸刘,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色,用力点头:“千真万确!小人亲眼所见。那苏大人就站在王老五面前,笑呵呵地说,祭品自己送上门了。当时工地上几百号人,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钱员外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这位苏大人,杀人之前,还要诛心。
“后来呢?”
“后来……”疤脸刘的表情变得古怪至极,“苏大人话锋一转,说他爱惜人才,问王老五愿不愿意留下来,给他当工头。”
“噗——”
钱员外一口茶全喷了出来,烫得他直甩手,也顾不上了。
“让……让王老五给他当工头?”
“是啊!还说,让他先去把工地的茅厕给清理干净,学学怎么低头做人。”疤脸刘说到这,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又赶紧憋住。
钱员外愣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着疤脸刘描述的场景。
一个提着斧头寻仇的恶霸,转眼间,就成了清理茅厕的工头。
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哪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的?
这已经不是狠了,这是妖!
钱员外颓然地坐回太师椅,心中最后一丝不甘和侥幸,消失殆尽。
跟这样的人斗?
自己那点算计,在他面前,恐怕跟三岁小儿的游戏没什么区别。
“老爷,我们……”管家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去!”钱员外猛地一拍桌子,眼神里再无犹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然,“把库里最好的那几样东西都给我拿出来!立刻备车,我要亲自去一趟怀庆府!他不是要订单吗?我给他拉来!”
他想明白了,他要主动跳上苏云那条看起来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贼船。
或许,还能搏一个盆满钵满的未来。
……
半个月后。
黄河边的荒滩,已经彻底变了样。
一座长达数十丈、形如卧龙的巨大窑炉拔地而起,巍峨地盘踞在高地上。
这便是苏云口中的“龙窑”。
刘石匠等人,此刻正像看自家孩子一样,满脸骄傲地抚摸着窑炉那光滑坚固的砖墙。
这半个月,他们几乎是吃住都在工地上,每一个细节都亲力亲为,如今看到成果,心里的满足感简直要溢出来。
不远处,是新盖起来的一排排板房宿舍和宽敞的食堂。
更远的地方,一条简易的木轨从河边码头一直延伸到龙窑的入口,几辆新造的板车停在轨道上,只等装货。
一个崭新的“工业园区”,已经初具雏形。
而园区里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莫过于王老五。
这位曾经的王家窑主,如今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短打,腰间系着草绳,正叉着腰,对着一群新来的工人破口大骂。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俊的工头?!”
“你!对,就是你!和泥的时候脑子里想小妾呢?大人定的三比一配比,你给我弄成五比一了?想让烧出来的砖都变成豆腐渣?滚过去,跟老子一起去挑大粪醒醒脑子!”
被骂的工人缩着脖子不敢还嘴。
旁边的陈师傅等人看得直乐。
这王老五,自从那天被苏大人收拾了一顿,又在茅厕里“面壁思过”了三天后,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他还是那个脾气火爆的王老五,但骂人的内容,却全都变成了苏云定下的那些规矩和标准。
谁偷懒,谁不按流程干活,他骂得比谁都凶。
偏偏他又是烧窑的老手,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让人口服心服。
工人们私底下都叫他“茅厕顿悟王工头”。
王老五骂完人,一扭头,正看到苏云背着手走了过来。
他脸上的横肉一抖,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屁颠屁颠地跑上前。
“大人,您来了!您瞧瞧,这帮兔崽子,一天不骂就上房揭瓦。不过您放心,有我王老五盯着,谁也别想在您的窑里偷奸耍滑!”
苏云看着他这副样子,有些想笑。
“干得不错。”他拍了拍王老五的肩膀,“好好干,年底的分红,少不了你的。”
王老五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腰弯得更低了:“谢大人!谢大人!”
苏云没再理他,径直走到龙窑前。
“刘师傅,一切都准备好了?”
“回大人,都妥了!”刘石匠兴奋地搓着手,“就等您一声令下,咱们就能点火了!”
苏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工匠和民夫。
“今天,是我们青云建设商号的第一座龙窑,开窑的日子!”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座窑,烧出来的,不仅仅是砖。更是我们青石县所有人的希望!是你们的好日子!”
“我宣布,龙窑点火!”
“点火!”
王老五扯着嗓子,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火把,扔进了龙窑的第一个火口。
呼——
火焰熊熊燃起,映红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
怀庆府。
钱员外坐在通判赵府的偏厅里,已经喝了三盏茶,茶水都凉透了,却迟迟不见正主出来。
他心里有些焦躁。
为了能见到这位赵通判,他可是下了血本,光是送进府里的礼,就价值近千两。
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身穿锦袍、面容倨傲的中年人才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正是怀庆府通判,赵秉坤。
“钱老板,久等了。”赵秉坤嘴上说着客气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径直在主位上坐下。
“不敢,不敢,是小人叨扰了赵大人。”钱员外连忙起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说吧,什么事?”赵秉坤端起茶杯,眼皮都没抬一下。
钱员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用锦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赵大人,这是小人商号新烧制出来的样品,想请大人品鉴一二。”
赵秉坤瞥了一眼,没动手,只是淡淡地问:“什么东西?”
“青砖。”
赵秉坤闻言,嗤笑一声,放下了茶杯:“钱老板,你莫不是在消遣本官?一块破砖头,也值得你大老远从青石县跑来?”
“大人息怒!”钱员外赶忙解释,“此砖非同凡砖!乃是我们东家,青石县令苏云苏大人,用独门秘法所制。其质地之坚硬,远超寻常青砖十倍!且成本极低,售价嘛……”
他顿了顿,报出了一个数字:“两文钱一块。”
“哦?”赵秉坤终于来了点兴趣。
怀庆府比青石县大得多,城建工程也多,对砖石的需求量极大。
他作为通判,主管的就是这一块。
他伸手,将那块锦布揭开。
一块青灰色的砖,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砖的颜色均匀,棱角分明,表面平滑得像镜子一样,几乎看不到什么气孔。
赵秉坤拿起砖,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十足。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发出的不是沉闷的“噗噗”声,而是清脆的金石之音。
“有点意思。”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东西是不错。可惜,你来晚了。”
“什么?”钱员外一愣。
“怀庆府所有的官府工程,一向都是由阳城的陈家窑供应的。”赵秉坤靠回椅子上,慢悠悠地说,“陈家和本官合作多年,知根知底。你这砖,就算再好,本官也不能为了你,就得罪了陈家吧?”
“陈家?”钱员外心里咯噔一下。
阳城陈家,他当然听说过。
那是整个永兴军路都有名的建材大户,据说背后有京里的靠山,黑白两道通吃,生意做得极大。
“钱老板,看在你是苏县令的人,我给你个忠告。”赵秉坤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这碗饭,不好吃。你还是回去,老老实实做你的粮食生意吧。”
钱员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赵府。
他本以为,凭借“青云砖”的质量和价格优势,可以轻松打开市场。
却没想到,第一脚,就踢在了一块铁板上。
回到青石县,他第一时间就将此事汇报给了苏云。
书房里,苏云听完钱员外的叙述,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
“阳城陈家?区域垄断?”他敲了敲桌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很好,我正愁王老五那条小鱼不够塞牙缝呢。”
钱员外不解地看着他。
苏云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阳城的位置。
“告诉孙、李两家,让他们也别闲着。把我们第一窑烧出来的最好的砖,全都给我装船。一家去阳武,一家去原州,就说是我青石县令,免费赠予当地官府,用来修缮公房。”
“免费送?”钱员外傻了。
“对,免费送!”苏云嘴角一扬,“陈家不是垄断吗?那我就在他家的后院,到处点火!”
“他靠关系,我靠质量!”
“我倒要看看,当所有人都用上了物美价廉的‘青云砖’后,他那又贵又烂的破砖,还有谁会要!”
“这一战,就叫……农村包围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