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桥的另一端回响,一声,一声,仿佛踩在所有生灵的心跳之上,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跨越万古而来的沉重与必然。
翌日清晨,天亮了。
灯,却暗了。
那盏悬于观星台之巅,被誉为“薪火不灭,人间永明”的规则主灯,一夜之间,光芒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而环绕京城四方的八盏守护之灯,更是早已消失无踪,连半点气息都未曾留下。
死寂。
一种比天音寺审判降临前夜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座京城。
起初是窃窃私语,而后是压抑不住的惊呼,最终汇成一股席卷全城的恐慌浪潮。
“灯……灯灭了!”
“扫雪郎大人……走了?”
“他没有登天,也没有留下!他抛弃我们了!”
谣言像是瘟疫,从最初的恐惧,迅速发酵成绝望,又从绝望中滋生出怨怼。
那个昨日还被他们视作救世主的名字,今日便成了背弃苍生的代名词。
“神仙,终究是靠不住的!”
石敢当身披重甲,脸色铁青地站在长街之上,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混乱之声,指节捏得发白。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厉声喝道:“全军听令,封锁观星台!任何人不得靠近!城中但有妖言惑众、煽动民乱者,格杀勿论!”
禁军如潮水般涌动,冰冷的甲胄与兵刃暂时压下了街面的骚动。
石敢当自己则一马当先,直奔皇宫深处。
他要一个答案。
然而,观星台空无一人,那高耸的塔楼仿佛一座巨大的墓碑,沉默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石敢当的心一沉到底,却又不死心地折返,直奔那个他最不愿相信的地方——御膳房。
远远的,他就听见了后院传来规律的劈柴声。
砰!砰!砰!
他推开虚掩的院门,正看见那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男人。
林缺脱去了象征规则的执灯人长袍,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太监服,正蹲在柴火堆旁,一斧头一斧头地劈着木柴,专注得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把柴劈得更匀称更重要的事。
他身后的灶台冷着,锅碗瓢盆也堆在一旁,完全没有要生火的意思。
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困惑瞬间冲垮了石敢当的理智,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是咆哮着质问道:“林缺!你到底在干什么!外头乱成了一锅粥,薪火灯灭,人心惶惶,你若不登天,也该说句话!你让这些人……让这满城百姓怎么办?”
林缺劈下最后一斧,将一块木头整齐地一分为二。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将斧子随手插在木墩上,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他们该问的,不是我怎么办。”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曾映照过天地规则的眸子,此刻清澈得只剩下眼前人,“而是,他们自己,想怎么办。”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一个名叫王家村的小村落。
一名皮肤黝黑、满手老茧的老农,正颤巍巍地站在村口新立的祠堂前。
祠堂里没有神像,只有一面用石灰刷白的墙,上面用最笨拙的笔迹,一笔一划地抄录着《共誓录》的条文。
老农叫王老根,他唯一的儿子,三年前被路过的天音寺高僧以“身具劣根,需入寺净化”为由强行带走,从此音讯全无。
他指着墙上“人命不可祭,私产不可夺”那一行字,嘶哑的嗓子因为激动而破了音:“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俺们自己的命,俺们自己的娃,凭什么他们说带走就带走!以前俺们信神佛,不敢反抗,现在……现在连执灯的大人都把灯熄了,咱们还指望谁?”
村民们骚动起来,脸上满是迷茫和畏惧。
就在这时,一个提着灯笼的身影悄然走近。
是灯娘。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祠堂前,将自己手中那盏微弱却温暖的薪火灯,放在了供桌上。
昏黄的光,映亮了墙上的字,也映亮了王老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老人看着那光,浑浊的眼泪突然决堤而下:“这光……这光……俺做梦都梦见过!俺儿被带走那天晚上,他就偷偷给俺点过这么一盏灯……”
哭声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心中的闸门。
当晚,王家村全村集资,砸了旧祠堂的砖瓦,建起了大炎王朝第一座“共议会”。
他们推举最年长的王老根为首,立下血誓:“凡决村中大事,须百家共议,不可一人独断!”
这消息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如蒲公英的种子般,飘向四方。
七日之内,江南沿岸,竟有十七座村庄效仿。
北境边关,哀鸿遍野。
燕无归率三百归田死士,耗时半载修建的“归路桥”,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中被冲毁大半。
眼看北地流民归乡无路,凛冬将至,所有人眼中都写满了绝望。
就在众人准备放弃之际,一个年仅十五的少年,从泥浆里爬了出来。
他浑身是伤,手中却死死攥着一卷被泥水浸透的《共誓录》残页。
“扫雪郎大人说过,炸山救不了人,建桥才能送他们回家!”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桥塌了,俺们再建!天不给路,俺们自己给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他拿出在书中看到的只言片语,带着一群老弱病残,重新勘测水势,学着古法,用竹筋混着黏土加固桥基。
没日没夜,不眠不休。
七日后,一座虽然简陋却异常坚固的新桥,横跨在咆哮的河水之上。
百姓自发为其命名——“少年桥”。
消息传回京城,石敢当派去查访的探子回报:“将军,无人下令,无人督促,全是……全是自愿的。”
石敢当坐在案前,摩挲着冰冷的刀柄,那只杀人无数、稳如磐石的手,竟第一次微微发抖。
“原来……”他低声喃喃,“真的不需要一个神,也能有人……挺身而出。”
皇城之内,琴音悠悠。
盲眼琴师白砚,抱着他那张古琴,游走于市井街巷。
他每至一处,便弹奏一段没有歌词的无名曲调。
那琴音如泣如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起初听者茫然,可渐渐地,有人开始捂住耳朵,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最终失声痛哭。
那是他们被天音寺抽魂炼魄的亲人,在失去意识前,最后哼唱的家乡小调!
记忆被唤醒,痛苦如决堤之水。
白砚在城南搭起一座“忆音坛”,不讲经,不说教,只邀请那些失去亲人的受害者家属,上台讲述自己家的故事。
第三日,一位形容枯槁的母亲,抱着一个骨灰瓮走上高台,嘶声道:“我孩子才六岁,天音寺的人说他有灵根,是天赐的福缘……可他连筷子都拿不稳啊!就这么没了!就为了他们一句狗屁的福缘!”
台下数千人静默,而后,是压抑不住的、连绵成片的啜泣。
当晚,《醒心曲》的新篇传遍全城,歌词只有一句:“不是天赋决定生死,是人心决定对错。”
御膳房的后院,林缺终于劈完了最后一根柴。
他听着观星台探子从各地传回的消息,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步步重新登上那座孤寂的观星台。
他取出那枚代表着至高权柄、刻着“执灯者若背誓,人人皆可斩之”的薪火玉牒,没有半分留恋,将其投入了炼器的熔炉之中。
玉牒在烈火中融化,最终被他重铸为一百块巴掌大小的青铜牌。
“传我令,”他对着台下的禁军说道,“将这些铜牌,分送各地新立的共议会。告诉他们,以后不是我定规矩,是他们自己活着,一点点试出来。”
回程途中,他路过一口古井——正是数日前传出“神迹”,枯井一夜涌泉的那口。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蹲下身,摸了摸湿润的井沿。
指尖触及一处石缝,竟摸到一张被小心折叠起来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面是几行稚嫩的字迹:“叔叔,他们说你走了,我不信。我每天晚上都会在井边给你留一盏灯,等你回来。”
林缺的眼眶,在那一刻猛地发热。
他回头,看向不知何时跟上来的灯娘,声音微哑:“看到了吗?火种不在天上,它早就……在泥里扎根了。”
灯娘看着他,眼中似有星光闪烁,重重点头。
也就在这一刻,无人知晓的极北沙漠深处,那座横跨虚实的古朴石桥,已然现出大半真容。
桥头,那块不知屹立了多少万年的残碑,碑上两个饱经风霜的古字,此刻竟像是被无形之手重新描摹,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光——
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