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内,丝竹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那个青衣女子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李公公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小碟取自各主桌的酒水、羹汤和点心,动作小心翼翼,脸色凝重。
忘忧站在那儿,身形单薄,脸色在辉煌的灯火下更显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她先是对着御座方向微微躬身,然后才转向托盘。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静静地观察着碟中食物的色泽、形态,鼻翼微不可查地轻轻翕动。
柔贵妃坐在席间,指尖紧紧掐着掌心,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她死死盯着忘忧的一举一动,心中惊疑不定:这贱人难道真能看出什么?那东西无色无味,连银针都测不出……
只见忘忧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修长却毫无血色。她先是在一盏清汤上方轻轻拂过,感受着蒸腾的热气,片刻后移开。又在一杯御酒旁停留,同样是感受酒气。她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不像是检验,倒更像是一种奇特的仪式。
众人屏息凝神,连皇帝都不自觉地前倾了身体,目光锐利。
当她的手指移到一碟晶莹剔透、点缀着桂花蜜的藕粉糕上方时,动作微微一顿。她的指尖没有拂过热气,而是悬停在糕点上方约一寸处,久久不动。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但一直密切关注她的皇帝和太后,都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
“这藕粉糕,”忘忧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制作时,用的不是寻常的蜂蜜或砂糖,而是南海进贡的椰花糖,对吗?”
负责御膳的尚膳正连忙出列,躬身答道:“姑娘明鉴,正是!椰花糖清甜不腻,太后娘娘近日喜好此味。”
忘忧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糕点上:“椰花糖性温平,与藕粉、桂花皆无冲克。只是……”她话锋一转,指尖虚点着糕点表面那层莹亮的蜜光,“这糖浆熬煮时,火候过了半分,带出了一丝极淡的焦苦气。这本无大碍,但若与陛下席上那壶‘金骏眉’一同入口……”
她目光转向皇帝面前那杯橙红透亮的茶汤,“茶叶中的茶多酚,与此焦苦之气相遇,常人饮用,或只是口感稍涩。但若脾胃虚弱者,如太后娘娘凤体初愈,恐会引发些许脘腹不适,虽不致命,却足以令凤体反复,延缓康复。”
她的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直指饮食搭配的细微之处。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多是惊讶于此女观察之入微。
太后面露恍然,轻轻点头:“难怪哀家昨日午后饮了此茶,便觉腹中有些微胀满,还以为是药性未除的缘故。”
皇帝的眼神更深沉了,他看了一眼面前的茶盏,又看向忘忧:“仅此而已?”
忘忧微微摇头,视线重新落回那碟藕粉糕,语气变得凝重:“若仅是如此,民女不敢惊扰圣驾。关键在于,这椰花糖熬煮时,除了火候稍过,还掺入了一味极其罕见的东西。”她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射柔贵妃方向!
“此物名为‘幻心草’汁液,无色无味,验毒银针亦无法测出。其性极寒,单独微量服用,只会令人精神倦怠,心悸恍惚。但……”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若与另一种同样无色无味、常被用作香料定香的东西——比如,贵妃娘娘您袖中香囊所含的‘龙涎香’——长久共处一室,其气息交融,被人体缓缓吸入,则会逐渐侵蚀心脉,令人心疾突发,状若中风!且事后极难查证!”
“轰!”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这番话已不是简单的饮食冲克,而是直指谋害圣躬的惊天阴谋!目标甚至可能包括皇帝!
“胡说八道!”柔贵妃猛地站起,脸色煞白,指着忘忧尖声叫道,“妖女!你血口喷人!陛下!臣妾冤枉!这香囊是内廷所赐,怎会有毒?她这是攀诬!是报复!”
皇帝脸色铁青,眼中风暴凝聚。他没有看柔贵妃,而是死死盯着忘忧:“你有何证据?”
“证据就在这糕点和娘娘的香囊之中。”忘忧平静回应,“民女恳请陛下,取娘娘香囊少许香末,与这糕点一同置于银碟中,微火烘烤。若民女所言为虚,则无异味。若为实……”她顿了顿,“则会有极淡的、类似苦杏仁的气息散出,此乃‘幻心草’遇热与龙涎香混合后的独特反应。太医院院判大人精通药石,一闻便知。”
“准!”皇帝毫不犹豫,声音冰冷如铁,“李公公!照做!院判上前查验!”
立刻有侍卫上前,不顾柔贵妃的哭喊挣扎,取下了她的香囊。李公公亲自操作,将香末与一小块藕粉糕置于银碟,在烛火上微微烘烤。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屏息以待。柔贵妃瘫软在席位上,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片刻之后,一股极其细微、但确实存在的苦涩气味,缓缓飘散开来。太医院院判凑近仔细一闻,瞬间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
“陛……陛下!确……确有苦杏仁之气!此乃‘幻心草’与顶级龙涎香混合遇热后特有之味!古籍确有记载,只是此草早已绝迹,臣……臣一时未能想起!此物久闻,确会损伤心脉啊!”
真相大白!
“贱人!”皇帝勃然大怒,一把将面前的酒杯摔得粉碎!他猛地起身,龙袍翻滚,无边的威压笼罩整个大殿,“柔妃!你还有何话说?!”
柔贵妃彻底崩溃,涕泪横流,爬伏在地:“陛下!臣妾不知啊!这香囊……这香囊是……是别人给臣妾的!臣妾冤枉!”
“拖下去!”皇帝根本不想听她辩解,厉声喝道,“打入天牢!严加审讯!彻查长春宫上下!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胆子!”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将哭喊挣扎的柔贵妃拖出了大殿。满殿的王公大臣、妃嫔命妇皆噤若寒蝉,冷汗直流,无人敢出声。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依旧静立殿中的忘忧身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怒,有后怕,有一丝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忌惮。
这个女子,不仅医术通神,心思之缜密,洞察力之可怕,更是令人心惊。她今日看似被动应对,实则每一步都精准地引着柔贵妃走向了毁灭的深渊。这等心计手段……
“忘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又立一功。朕,会记得。”
忘忧微微躬身:“民女只是尽本分,不敢言功。”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刚才掀起的惊涛骇浪与她无关。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是一片冰冷的了然。柔贵妃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那早已绝迹的“幻心草”从何而来?香囊真的只是内廷所赐?这背后,定然还藏着更深、更狡猾的黑手。西苑的秘密,尚未完全揭开。
琼华宴在一种极度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草草散去。忘忧在众人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默默跟随引路太监,返回那座冰冷的揽月阁。
宫宴之上,她看似大获全胜,铲除了一个劲敌。但她知道,自己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更危险的视线之下。皇帝的那句“朕会记得”,是奖赏,也是警告。
夜幕下的皇宫,看似恢复了平静。但真正的暗流,因她今夜之举,才将更加汹涌地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