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贵妃夜访后的几日,揽月阁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皇帝派来的守卫依旧如影随形,但除了定时送来一些勉强果腹的食物和清水外,再无任何打扰。太后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好,据说已能下床行走,食欲也恢复了。柔贵妃的“急症”似乎也消退了,长春宫恢复了往日的门庭若市,仿佛那夜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但忘忧知道,这平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柔贵妃绝不会善罢甘休,皇帝心中的疑云也并未消散。她就像一枚被放在棋盘中央的棋子,看似重要,实则随时可能被任何一方舍弃。
她的身体在缓慢恢复,背部的伤口开始结痂,但内里的虚弱和疲惫,却如同附骨之疽,难以驱散。她常常靠着墙壁,望着窗外一方狭小的天空出神。千万世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时涨时落,却始终拼凑不出那个最初的、驱动她踏上这无尽旅程的“愿望”。这种空洞感,比身体的伤痛更令人窒息。
“主人,第二个世界的任务进度已经超过百分之八十了!只要太后彻底康复,避免宫廷动荡,任务就算完成啦!”小光球试图用欢快的语气驱散她的低沉。
“动荡……未必需要刀兵相见。”忘忧在心中淡淡回应。有时,无声的倾轧,比战场更加残酷。
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洗刷着宫廷的尘埃,也带来了一丝清新的凉意。就在雨势渐歇时,一名面生的太监撑着油纸伞,踏着湿滑的石板路,来到了揽月阁外。他并未靠近守卫,只是远远站定,尖着嗓子宣道:
“陛下口谕!太后凤体渐愈,实乃社稷之福。特于明晚在琼华殿设宴,一为太后凤体安康贺,二为冲淡近日宫闱晦气。念忘忧姑娘有功于太后,特许其赴宴,以示天恩浩荡!”
宣完,那太监也不等回应,便转身匆匆离去,仿佛这冷宫是什么不祥之地。
允许一个冷宫废后参加宫宴?这绝非简单的“示恩”。忘忧几乎立刻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琼华殿,那是举行大型庆典的地方,届时宗室重臣、后宫妃嫔皆会到场。皇帝将她这个身份尴尬、来历成谜的人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用意何在?
是试探?想看看她在公开场合会有什么反应,会与何人接触?
是警告?提醒她无论有何本事,生死依旧操于他手?
还是……想以她为饵,引出藏在暗处的敌人?
无论哪种,这都将是一场鸿门宴。
“主人!宫宴啊!会不会有危险?”小光球担忧地问。
“危险从未远离。”忘忧走到窗边,看着屋檐滴落的雨水,“但也许,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看清各方势力,甚至……主动破局的机会。
次日傍晚,天色将暗未暗,霞光给湿漉漉的宫殿披上一层朦胧的金色。一名沉默的宫女送来一套半新不旧的浅青色宫装,料子普通,款式也是低阶女官样式,显然是有意淡化她曾经的身份。
忘忧换上衣服,洗净脸,将长发简单挽起。镜中(一块模糊的铜片)映出的那张脸,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她将一小包能够缓解常见毒物的草药粉和几根淬了麻药的细针(用之前找到的某种植物汁液浸泡过)藏在袖中隐秘的口袋里。这是她目前能做的全部准备。
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忘忧第一次走出了禁锢她许久的冷宫区域。穿过一道道宫门,沿途的宫人见到她,无不面露惊异,窃窃私语,目光中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则是难以言说的复杂。她目不斜视,步伐平稳,仿佛行走在无人之境。
琼华殿内,早已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华服的宗室王公、顶戴花翎的朝廷重臣、珠环翠绕的妃嫔命妇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当内侍高声通报“忘忧姑娘到——”时,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那个身着素淡青衣、身形单薄的身影上。
惊讶、审视、疑惑、不屑……种种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忘忧微微垂首,步履从容地走入殿内,按照引路太监的指引,在一个极其靠后、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既彰显了她尴尬的身份,又便于殿内所有人观察她。
她能感受到来自御座方向那道深沉而锐利的目光——皇帝晏徽宗,正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她,眼神中带着评估和一丝难以捉摸的冷意。她也看到了凤座上气色尚可、面带微笑的太后,看向她时,目光中带着温和的感激,但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而更让她警觉的,是来自妃嫔席中,那道如同毒蛇般阴冷黏腻的视线——柔贵妃。她今日盛装打扮,美艳不可方物,正言笑嫣然地与身旁的命妇说着什么,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忘忧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和一丝……诡异的期待。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着。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就在众人似乎渐渐放松下来时,柔贵妃忽然端起酒杯,袅袅起身,向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声音娇柔婉转:
“陛下,太后娘娘凤体安康,实乃万民之福。臣妾听闻,此次太后娘娘能够转危为安,多亏了一位深藏不露的‘神医’。”她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向忘忧的角落,引得众人目光再次聚焦过去。
“哦?”皇帝放下酒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贵妃说的是?”
“臣妾也是听闻,”柔贵妃笑靥如花,眼底却寒光闪烁,“据说这位神医,不仅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更是……精通一些失传已久的古方秘术呢。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恰逢其会,何不请这位神医展示一二,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为宴席助兴?”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让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在如此场合“展示”医术秘术?这简直是将其视为江湖术士,极尽羞辱之能事!更暗藏祸心——若展示不出,便是欺君之罪;若展示的真是“秘术”,更坐实其来历诡异。
太后微微蹙眉,似乎想开口阻止。
皇帝却沉吟片刻,目光转向忘忧,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忘忧,贵妃既有此雅兴,你便……随意展示一二吧。也让朕与众卿家,瞧瞧你的‘本事’。”
所有的压力,瞬间集中到了角落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忘忧缓缓抬起头,迎向满殿或好奇、或讥讽、或担忧的目光。她知道,柔贵妃的杀招,来了。这并非简单的羞辱,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她若拒绝,便是抗旨不尊。她若接受,无论展示什么,都可能被曲解、被构陷。
她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灯火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和沉静的眸子。
“民女技艺粗浅,不敢称神医,更不通秘术。”她声音清晰,不高不低,却传遍大殿,“唯有几分微末的辨药之能,源自冷宫数年,与草木为伴,熟识些许药性罢了。”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柔贵妃,语气依旧淡然:“若贵妃娘娘执意要看,民女或可……辨一辨殿中酒水菜肴,有无相克之物,以免诸位贵人误食伤身。”
她没有接“秘术”的茬,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实际、也更敏感的——饮食安全。此言一出,不仅柔贵妃脸色微变,连皇帝和太后的眼神都凝重了起来。宫宴饮食,最是紧要!
忘忧此举,看似被动接招,实则将了柔贵妃一军!你不是想看我出丑吗?那我就看看,这盛宴之下,是否真的干干净净!
殿内的气氛,瞬间从看热闹的暧昧,变得紧张起来。柔贵妃嘴角的笑容僵硬了,她死死盯着忘忧,仿佛想用目光将她撕碎。
皇帝深深地看了忘忧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光芒,随即挥了挥手:“既如此,便准你所请。李公公,将殿内酒食,取些许予她。”
一场看似助兴的展示,瞬间变成了关乎所有人安危的检验。琼华殿的歌舞升平之下,真正的暗涌,终于浮上了水面。而忘忧,已然立于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