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絮安与菅胜男一左一右搀着柳绵回到长春院时,柳绵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似的,走几步都能有被一颗小石子绊倒的风险。
“小姐!这简直太欺负人了!”翠柳刚关上门就炸了毛,委屈控诉道。
菅胜男手忙脚乱地给柳绵换了暖炉,还不忘咬牙切齿道:“新婚夜就出征,整整五年来不闻不问就算了这回来头件事竟是给外室撑腰!我早跟你说过没这将军就是个绝世大渣男!”
柳绵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韫儿!他是你父亲!”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似的。
“就是就是!”菅絮安故意冲菅胜男挤眉弄眼,果然换来对方一个能把人瞪穿的白眼。
翠柳愤愤道:“奴婢这就去找老爷!”她小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大不了就和离!咱们不受这窝囊气!”
“我觉得可以。”菅胜男立刻举手附和,两人难得统一战线。
见有人撑腰翠柳下巴扬得能戳破天,活脱脱斗胜的小公鸡模样。菅絮安却不得不泼及时冷水:“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这是陛下亲赐的婚……”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和离?你们是嫌我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太久了?”
“可明明是他有错在先!凭什么……”翠柳急得直跺脚。
菅絮安捻起一块梅花糕塞进翠柳嘴里:“就凭人家父子刚立了战功回来……”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击声。
只见小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桂嬷嬷亲自来传话,说老太君吩咐今晚在松鹤堂设家宴!让大家马上前往!”
“知道了。”菅絮安应了声,转头看向柳绵时,发现她脸色比窗外的月色还要苍白几分,“柳姨娘……”
“夫人,我没事的。”柳绵勉强扯了扯嘴角,手指却将帕子绞得死紧,指节都泛了青。
菅絮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哪是没事的样子?柳绵整个人摇摇欲坠,活像枝头将落的枯叶。
“那我们走吧……”菅絮安上前扶住柳绵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在微微发抖,临出门时菅絮安压低声音道:“记住,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开口。若是实在忍不住……”她顿了顿,“只管低头抹泪,但千万别哭出声来。”
柳绵茫然地眨了眨眼,长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虽然不明白主母的用意,但她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了菅絮安的衣袖。
菅絮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头对翠柳使了个眼色。翠柳会意,立刻取来一件藕荷色斗篷给柳绵披上,这颜色最衬她此刻憔悴的容颜。
“走吧,”菅絮安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该来的总会来。”
菅絮安扶着柳绵踏入松鹤堂时,檐角的铜铃在暮色中轻轻摇曳。堂内灯火通明,老太君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满头银丝用一根简朴的玉簪绾着,虽说已近六旬,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明如秋水。
“孙媳给老太君请安。”菅絮安盈盈下拜,余光扫过堂内众人——尉迟镇南端坐主位,面容肃穆;尉迟雄坐在父亲身侧,目光复杂地望向她;最令人意外的是,常年卧病的尉迟靖竟也坐在老太君身旁,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清瘦。
老太君微微抬手:“起来吧。”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威严。她示意菅絮安近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孙媳的手背,“路上可还顺遂?”
菅絮安刚要答话,老太君却已转向尉迟靖:“靖儿,这就是你三弟的媳妇。”语气中带着几分怜惜,“你身子弱,平日自是少见的。”
尉迟靖轻咳两声,勉强扯出一抹笑:“弟妹好。”声音细若游丝,说完便又低头眼唇咳嗽起来。
老太君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尉迟雄:“雄儿,你既回来了,也该好好待絮安。”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咱们尉迟家,最重规矩。”
尉迟雄神色一凛刚要开口,老太君却已转向陆书禾:“书禾啊,你素来最是体贴的,这几日就多照看些絮安。”陆书禾连忙应是,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老太君,家宴已备好,您看……”众人说话间老太君贴身李嬷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老太君拍了拍菅絮安的手背:“走吧。”她借着菅絮安的力道缓缓起身,另一只手却被匆匆赶来的尉迟镇南扶住。
“母亲,儿子觉得您这六十大寿怎么也得大办一场。”尉迟镇南还是不放弃的劝说道。
“办什么办!”老太君佯装恼怒地瞪了儿子一眼,“我最烦那些虚礼。要不是书禾这孩子孝顺,日日来我这儿软磨硬泡,我连这家宴都不想摆。”说着老太君慈爱的看了眼陆书禾,后者正指挥丫鬟们摆放碗筷,闻言羞赧地低下头。
尉迟镇南还要再劝,老太君已经摆摆手:“行了,就当今儿个双喜临门,别说这些扫兴的话。”她环视满堂儿孙,目光在尉迟知韫身上顿了顿,“都落座吧,菜要凉了。”
菅絮安扶着老太君在主位坐下,余光瞥见尉迟镇南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位国公爷对母亲倒是真心孝顺,可惜常年戍边,到底不懂老太君的心思,老人家哪里是真不喜欢热闹,不过是不愿大张旗鼓惹人闲话。
“月儿拜见祖母。”
稚嫩的童音在前厅响起,众人就见一个约莫三岁的小女孩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石砖上。
老太君脚步未停,只淡淡应了句:“起来吧。”便径直走向主位。菅絮安注意到老人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夏荷咬了咬下唇,牵着女儿缓步上前。她今日特意挑了件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间只一支银簪,倒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风姿。
“夏荷拜见老太君,老太君安好。”她行礼的姿势略显生硬,显然是刚学的京城礼数。
“是夏家丫头吧?”老太君终于抬眼,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菅絮安眉梢微动。这倒出乎她的意料,本以为又是小说里常见的将军与民女突破世俗的爱情故事,没想到竟还是个有身份的女子。她悄悄打量起夏荷,只见对方低垂的睫毛轻颤,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似怯懦可交叠的双手却稳如磐石。
“是……”夏荷声音细若蚊呐,却在这寂静的前厅清晰可闻。
“我已给夏家递了帖子。”老太君手中的佛珠捻过最后一粒,声音虽缓却透着威严,“明日夏家来人再商议此事。尉迟府既已得了血脉,自然不会薄待那生养之人。”
“祖母……”尉迟雄还想争辩。
“够了!”老太君突然提高声调,拐杖重重一顿。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尉迟雄额角青筋跳了跳,终究低头拱手:“孙儿不敢。”
老太君神色稍霁,语气缓和几分:“你是尉迟府嫡孙,婚事自当门当户对。夏家姑娘虽好,但终究……”话未说完,目光扫过跪在一旁的夏荷。
夏荷脸色煞白,贝齿将下唇咬得泛白,眼中泪光盈盈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尉迟雄眉头紧锁,盯着青石地面一言不发。
“抱着孩子不便久跪,早些回去歇着吧。”老太君摆摆手,这话等于将夏荷排除在家宴之外。
尉迟雄猛地起身:“孙儿送她们回去。”不由分说地一手拉过尉迟月,一手搀起夏荷,大步流星地踏入夜色中。
“母亲……”尉迟镇南刚开口。
“你刚回府,我不说你糊涂!”老太君一个眼风扫过去,尉迟镇南顿时噤声。
“都入席吧,菜要凉了。”老太君叹息着在主位落座。
家宴在表面和谐中继续。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八宝鸭、蟹粉狮子头等佳肴。菅絮安安静地坐在老太君下首,自顾自吃上两口,仿佛方才的闹剧与她无关。
“絮安啊,”老太君慈爱的拍拍她的手,“雄儿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倔,你别往心里去。”
菅絮安唇角微扬,眼中漾着温婉的笑意:“祖母言重了。”她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尉迟镇南探究的目光,纤纤玉手轻轻挽住老太君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一会儿孙媳陪祖母多说会儿体己话可好?”
“好好好~”老太君被她逗得眉开眼笑,布满皱纹的手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席间觥筹交错,菅絮安时不时为老太君布菜添茶,将老人家哄得开怀。虽然尉迟雄自离席后便再未现身,但这场家宴终是在祖孙二人的温情笑语中圆满收场。烛光映照下,菅絮安低垂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思。
众人告退时,菅絮安注意到老太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尉迟靖的背影,那眼神里盛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怜惜,有无奈,还有深深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