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聚义厅里的炭火盆依旧烧得噼啪作响,却总也驱不散营寨里那股子沉闷劲。
“崔爷!” 杨老六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帽子歪斜,脸上却带着猎犬般的兴奋,“山下,黑山嘴,来了好些个大卡车!”
一直蹲在虎皮交椅里吧嗒旱烟的瞎老崔,混浊的眼珠在烟雾里动了动,没吭声。旁边抱着胳膊来回踱步的黑塔猛地停住,瓮声瓮气地问:“大货?多大?还能比龙千伦和草上飞那两条瘸腿狗肥?”
杨老六抓起桌上的粗陶碗灌了口凉水,抹了把嘴:“肥!肥得流油,五辆!整整五辆大卡车,蒙着厚厚的帆布,我看那轱辘都把路上的冻土压出深槽了!刚从官道那边拐过来,奔着黑山嘴哨堡去了!”
“五辆卡车?” 黑塔铜铃大的眼睛瞪圆了,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娘的!小鬼子这是要给矢村那瘪犊子送多少好东西?弹药还是粮食?”
一直捻着山羊胡没作声的师爷,缓缓开了口:“恐怕不止,若只是寻常补给,何须如此兴师动众?还蒙得这般严实……”
瞎老崔终于撩起眼皮,混浊的目光扫过几人:“看清押送的了?”
“看清了!” 杨老六立刻回道,“车上看打扮全是鬼子兵,人倒是不多,每车外面看着也就三四个,但哨堡里出来接应的可不少,矢村亲自到堡门口了,如临大敌似的!咱们在树梢上的‘眼睛’看得真真儿的!”
黑塔一拳砸在掌心,兴奋地低吼:“崔爷!这可是块送到嘴边的大肥肉!五车货啊!咱们要是能……”
“能什么?” 瞎老崔冷冷打断,旱烟袋锅子在椅子腿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冲下去,跟矢村的机枪大炮硬碰硬?你黑塔有几个脑袋够让鬼子崩的?”
黑塔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那……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师爷接过话头,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塔爷,稍安勿躁。这肉是肥,但烫嘴,甚至……可能有毒。” 他看向杨老六,“老六,依你看,那帆布底下,像是什么?”
杨老六皱眉回想:“沉!非常沉!而且……不像是堆砌的箱子,那轮廓……有点怪,方方正正,但又不太一样……对了,最后一辆车拐弯时,帆布被树枝挂了一下,露出点铁疙瘩,黑黝黝的,不像炮,也不像普通的物资箱。”
“铁疙瘩?” 师爷的胡须捻得更快了,“莫非……是‘青峦计划’要用到的大型机械?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们没见过的新式家伙?”
瞎老崔重新装上一锅烟丝,划着火柴,橘红的火苗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了一下。“矢村刚吃了亏,长谷川就紧赶着送来这么一批‘大货’来……”
接着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脸色晦暗不明,“这可不是来给矢村压惊的,看来是要给他磨磨牙,好让他继续咬人。”
瞎老崔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聚义厅的屋顶,望向黑山嘴方向。
“让山下的‘眼睛’再瞪大点!给老子盯死了!看看这批‘货’,最后到底是进了库房,还是……直接指向了哪个方向。”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告诉各处卡子,都把招子放亮,弦绷紧喽!这塞罕坝,怕是又要起风了。”
围场日军指挥部里,光线晦暗。
长谷川端坐在办公桌后,细心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他的佩刀,动作缓慢而专注。松野先前安排他随车队押送重要物资上坝,并替他看着矢村,及时汇报情报。
忽然,门外传来报告声,是龙千伦到了。
“进来。” 长谷川头也没抬,手上依旧擦着佩刀,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龙千伦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身上那件绸面夹袄换成了更朴素的棉布长衫,脸上带着尚未完全消退的惊悸和刻意堆砌的恭顺,他深深鞠躬:“中佐阁下,您找我?”
“龙桑,” 长谷川终于抬眼看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听说,你前次坝上之行,颇多‘波折’。”
龙千伦心里一紧,腰弯得更低:“属下无能,中了冯立仁奸计,致使……致使杜飞爷不幸罹难,部下折损,有负中佐阁下重托!” 他将“杜雄之死”轻描淡写地归咎于战斗,语气沉痛。
长谷川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杜桑勇猛过人,不幸玉碎,实为憾事。不过,他留下的那些弟兄,如今群龙无首,散兵游勇,留在城里,怕是会滋生事端,影响‘治安’。”
龙千伦屏住呼吸,知道正题来了。
“龙桑,” 长谷川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龙千伦脸上,“你熟悉本地情况,又与那些人多有接触。整顿、收编杜桑残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务必让他们……重新成为能为皇军效力的力量,而不是城里的不安定因素,你需要什么支持,都可以提。”
龙千伦心中狂喜,若是真能吞并杜雄的残部,他龙千伦的实力不仅能恢复,甚至可能更胜还管着赵大膀子那时候!
他强压激动,恭声道:“属下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整顿部伍,为皇军效力!”
“很好。” 长谷川点点头,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话锋却突然一转,像是随口提起,“另外,有个人,或许对龙桑整顿队伍有所帮助。你的旧部,黄金镐,如今在黑山嘴,跟着矢村少佐。”
龙千伦眼皮猛地一跳。
黄金镐!这个他曾经的手下,如今竟在矢村太君那里,好小子,改投门面了没看出来啊。
长谷川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细微反应,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气说道:“黄队长在黑山嘴,历练得……颇为辛苦。龙桑若能将来将他及其部下一并‘招揽’回来,想必对你重整旗鼓,大有裨益。”
“中佐阁下……这……矢村少佐那里……” 龙千伦有些犹豫。
“矢村少佐专注于对匪作战,些许人事变动,无暇他顾。” 长谷川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龙桑,我看重的是你的能力和‘忠心’,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龙千伦背上渗出冷汗。他明白了,这是命令,也是考验。他若能办好,地位可保,甚至能借此壮大;若办不好,或者惹怒了矢村……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压下,深深鞠躬:“嗨依!属下明白!定不负中佐阁下信任!”
从指挥部出来,龙千伦的心情复杂难言。机遇与风险并存,长谷川将他视为一把更顺手的刀,同时也将他推向了更复杂的漩涡里。
回头望了望那栋阴沉的建筑,随后咬紧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