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程是被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吵醒的。不像打雷,雷声是“轰隆隆”从天上滚过去的,这个声音是“咻——啪!”,很短,很尖,然后就有东西碎掉的声音,还有大人很大的叫喊声。
娘的手一下子捂住了他的耳朵,捂得很紧很紧,但他还是能听见。
地窨子顶上,土簌簌地往下掉,掉进他的脖子里,凉凉的。妹妹被小姨紧紧抱在怀里,吓得张着嘴,却哭不出声音,眼睛瞪得圆圆的。
爹不在身边。
爹好像昨天晚上就很晚很晚都没回来睡觉。
娘的脸很白,比冬天吃的雪还白。她和小姨飞快地给妹妹和他身上套上厚厚的棉袄,手一直在抖,扣子扣了好几次才扣上。
“程哥儿,乖,不怕。”娘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但娘还是牢牢抱住我和妹妹的身体,把我俩往角落里推,轻声告诉我俩,“蹲在这儿,别出声,千万别出来!”
外面那种“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来了,比过年放鞭炮还要密,还要响。
冯程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不是鞭炮,鞭炮是红的,是开心的。这个声音是黑的,让人心里害怕。
他还隐约听见于叔在外面很大声地骂人,骂得特别凶,然后他的声音就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一样,突然没了。
程儿有点想哭,但他记得爹说过,男子汉不能老是哭。他伸出胳膊,紧紧搂住妹妹颤抖的身子。
突然,地窨子的草帘子被猛地掀开,不是爹,是刘大爷。
他头上都是汗和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快!弟妹!小菊!鬼子突袭到了!快带上孩子,往这边走!”
娘一把抱起晓晓,小姨也连忙拉起我,猫着腰跟着刘大爷冲了出去。
外面天刚蒙蒙亮,但不像以前那样有鸟儿叫。空气里有一种很呛人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又带着一股……一股铁锈味儿,很难闻。我看到平时睡觉的地窨子着火了,好大的火苗好像在舔着天空一样。
刘大爷带着好多人从山上树林子里穿过,娘和小姨牵着我的手抱着妹妹还能跑得飞快。
我往远处望过去,能依稀看到雷山大爷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手里的枪响一下,停一下,再响一下。
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终哥也在旁边,胳膊上的衣服破了,有红色的东西流出来,但他好像都没感觉,手里好像也拿着一杆枪,但不如雷大爷那根长。
有个黑影从不远处的树后面跑过去,穿着和爹、于叔他们都不一样的衣服,灰扑扑的,像个会移动的树桩子。然后我就看见那个黑影晃了一下,倒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严叔叔像只猫一样,从一棵树后面闪到另一棵树后面,几乎没什么声音,但他过去之后,远处有时就会传来一声惨叫。
他们跑过一片空地时,我又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是那个每逢秋收时总会偷偷塞给他烤蚂蚱吃的杨伯伯。他躺在那儿,眼睛看着天上,一动不动,他旁边地上好红好红。我好想叫他,但娘的手死死捂着我的嘴,把我更快地拉走了。
爹在哪里?
我使劲扭着头找。我终于看到了爹。
爹没有躲起来。
他站在一块高一点的土坡后面,之前一直携带的枣木拐杖丢在一边,手里拿着长枪,正在大声地喊着什么。风很大,把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我只听到“……走!……快!……雷山……顶住!……”
爹的声音不像平时教他认星星时那么温和,也不像生气时那么吓人,是一种程儿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又高又急,像一把刀子,要把冷风都划开。
爹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脸上全是汗和灰土。
他好像看到了我们,目光扫过来,只在娘和妹妹身上停了一眨眼的功夫,然后又立刻转回去,盯着前面打枪的地方。
爹没有跑过来,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就站在那里,像我和妹妹玩闹时撞不倒的那棵最老最粗的松树,挡住了所有可怕的东西吹过来的方向。
后来,他们跑进了很密很密的林子里,枪声慢慢远了,听不见了。
大家停下来喘气。刘大爷在数人,他的眼睛红彤彤的,声音听上去也很难过:“……十九个……没跟上来……”
娘抱着妹妹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但是没有声音。小姨也在旁边偷偷擦眼睛,我左右张望道,大舅老舅还有终哥他们都没看到。
我走到娘身边,伸出小手,想帮娘擦眼泪,可是手有点脏。小声地问:“娘,爹……爹为什么不来?”
娘把我和妹妹一起紧紧搂住,脸埋在我们小小的肩膀上,肩膀轻轻抖着。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来路的方向,声音很轻很轻,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爹……爹在给大家断后。他是大队长,要等所有人都安全了……才能走。”
我以前不太明白“大队长”到底要做什么,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爹爹不是不想来,爹爹是要保护很多人,像老松树保护小树苗那样。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了泥巴的鞋尖,又看了看妹妹还在害怕的脸。使劲学着爹的样子,挺起小小的胸膛,虽然心里还是很害怕那些“哒哒哒”的声音和红红的颜色,但他对妹妹说:
“晓晓不怕……有哥在。”
我相信我迟早也会像爹一样,保护妹妹。爹跟我说过,我是家里的第二根顶梁柱,爹现在不在跟前,我要保护好娘亲和妹妹。
这是冯程从这场黑色的、吵闹的、充满了铁锈味和眼泪的早晨,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远处的天光渐渐亮起,但林子里依旧寒冷而沉寂。
大人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五岁的冯程或许暂时无法完全理解,但他感受到的恐惧、失去,以及父亲那如山般沉默而坚定的背影,将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最初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