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奉天殿。
夕阳的光跟不要钱似的,从巨大的窗棂间斜着泼进来,把冰冷的地砖染上一片凄凉的暖色。
朱元璋坐在那张龙椅上,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股酸疼。
想当年,他能在这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精力旺得像头牛。
可现在,才半个时辰,眼皮就跟灌了铅似的往下掉,连抬个手都嫌费劲。
他费力地眯起老眼,想看清手里的奏折。
上面的字,像一群喝醉了酒的黑蚂蚁,在他眼前扭曲、蹦迪,最后糊成一团。
“皇爷爷,您歇歇吧。”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像碗安神汤,刚好熨帖了他烦躁的心。
皇太孙朱允炆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拿过奏折。
“这是都察院的折子,说河南大水,地方官府赈灾不力,请朝廷拨钱拨粮。”
朱允炆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吐得清楚,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心坎上。
“嗯……”
朱元璋含糊地应了一声,累得直接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没力气去想这奏折背后有啥弯弯绕绕,更没精力去琢磨是不是又有人在捞油水。
他只能听,听他这个好孙子的。
朱允炆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孝孙的表情。
他继续念着。
户部尚书说国库没钱了,建议砍掉北平、大宁这些北方边镇三成的军费。
礼部尚书说要教化万民,得修孔庙,表彰孝子。
吏部尚书齐泰更是重量级,通篇都在夸皇太孙仁德宽厚,简直是上古圣君再世。
朱元璋听着,偶尔“嗯”一声,像睡着了,又像醒着。
他没看见,朱允炆在念奏折时,修长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压住了最底下的一份。
那是一封从辽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血书。
辽东都指挥使修国兴,在信里哭着控诉,黄子澄、齐泰这帮文官,正疯狂往军中塞自己人,外行指挥内行,快把大明的边防给玩废了。
朱允炆的目光在那份血书上停了一秒,随即平静地把它塞回了奏折堆的最底下。
*这封血书,现在还不是时候。*
朝堂的风向,早就在他和老师们的操作下,悄悄变了天。
跟着老头子打天下的老将们,死的死,杀的杀,剩下的,也都被“仁政”的口号给挤兑得靠边站。
现在的大明,是他们读书人的天下。
“皇爷爷,您累了,今天就到这吧。”朱允炆柔声说。
“嗯……”朱元璋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大殿里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
“老四……老四在北平,怎么样了?”
他突然问。
朱允炆的心猛地一抽,脸上却还是那副温顺的样子。
“回皇爷爷,四叔他……挺安分的。”
“就是听北平那边的人说,四叔好像是早年打仗落了病根,最近身体不太好,经常关着门养病,连王府大门都很少出。”
朱元璋沉默了很久,久到朱允炆以为他睡着了。
“病了……”
老头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担心,有可怜,但更多的,是一种松了口气的疲惫。
“病了也好。”
“病了……就没那么大劲儿折腾了。”
说完这句,他就在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地走了。
朱允炆看着祖父那佝偻、衰老的背影,嘴角,慢慢勾起一抹胜利的弧度。
退朝后,朱元璋没回寝宫。
他一个人,像个孤魂野鬼,在空旷的大殿里晃悠。
他想找个人说说话。
可脑子里扒拉了一圈,却发现,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徐达死了。
常遇春死了。
李文忠也死了。
就连最会拍他马屁的胡惟庸,都被他亲手宰了。
他杀光了所有能威胁他皇位的人,也杀光了所有能陪他喝酒骂娘的老兄弟。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疆域图前,伸出枯树枝似的手,轻轻摸着那片土地。
这是咱的江山。
从一个放牛娃,一个要饭的和尚,一步步打下来的江山。
可现在,这偌大的江山,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冷得钻心。
他的手指划过北平。
“棣儿……”
他又划过大宁。
“权儿……”
一个个儿子的封地,像一团团火,在他的版图上烧着。
他怕。
他怕自己一闭眼,这些火就会烧起来,把他辛辛苦苦留给乖孙的江山,烧个精光。
“咱没错……”
他嘟囔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咱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允炆……”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黑暗像潮水,吞没了这座宫殿,也吞没了那个孤独的背影。
是夜。
坤宁宫,暖阁。
朱元璋在梦里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头顶的帐幔,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标儿!”
“标儿!你别走!咱的江山,爹给你打下来了!你别走啊!”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噩梦死死按住,手在空中乱抓,想抓住那个他最心爱的、早已死去的儿子的衣角。
“皇爷!皇爷您怎么了!”
守夜的太监吓得魂都飞了,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跪了一地。
帐幔外。
朱允炆一身素衣,静静地站着。
他听着里面,那个曾经杀伐果断、威震天下的祖父,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可他喊的,不是“允炆”。
他喊的是“标儿”。
是那个他从未见过,却像座大山一样压在他头顶的,父亲的名字。
原来,在皇爷爷心里,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因为父亲早死,才被推上来的替补!
朱允炆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一滴滴血顺着指缝,滴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祖父那一声声饱含着无尽父爱与悔恨的呼唤,脸上的温顺恭良,一寸寸褪去。
嫉妒,像一根根毒藤,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皇爷爷。”
他对着那摇曳的帐幔,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吓人。
“您放心。”
“孙儿……会替父亲,守好这片江山的。”
“任何敢觊觎它的人,”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孙儿都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