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脚印还很新,张起灵站在祭坛最后一根石柱前,风从西边吹来,带着一股金属锈蚀的气息,混着雪粒打在石柱的族纹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一动未动,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发麻,那是血脉奔涌后残留的震颤。黑金古刀仍在鞘中,但刀柄已变得温热,热度顺着掌心漫进血管,仿佛有了呼吸,与他的心跳同频共振。
张雪刃立于废墟缺口处,左手死死按着左肩,那处不再只是发热,而是像有无数细虫在皮肤下蠕动,族纹凸起,青黑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她凝视前方浓雾,目光未曾偏移半分,短刀未出鞘,手只是搭在刀柄上,指节时而绷紧泛白,时而松开,又再度收紧,掌心已沁出冷汗。
地面震了一下。
不是来自地底深处,而是近的,就在脚下。张起灵低头看向雪面,发现脚边的积雪正以极慢的速度塌陷,雪粒无声地被吸进裂缝,如同被某种蛰伏的巨兽悄然吞吐。裂缝顺着石柱底座爬行,蛛网般蔓延,最终停在那道漆黑的缝隙前,缝隙里的黑雾翻涌了一下,又迅速缩回,像是在忌惮什么。
铁链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拖拽,而是拉动。链条绷紧的锐响自地底传来,带着沉闷的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拽出牢笼。张起灵抬起右手,掌心朝上,血液在血管中骤然加速奔涌,烫得整条手臂泛红,皮肤下青筋虬结,腕间那道守门人旧疤隐隐发亮,与血脉的热度相互呼应。他清楚,这股热度并非源于身体,而是从血脉深处涌出,是麒麟血对同类气息的本能觉醒。
雾中浮现出第一个影子。
灰袍,面具,步调一致得如同复刻。那人并非行走,而是足尖点雪滑行而来,鞋底不沾半分雪沫,落地无声,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幽魂。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三十余道身影从不同方向浮现,围成一个完美的圆,将祭坛遗址彻底封锁。他们手中的青铜勾镰低垂,镰刃上覆着一层暗色物质,像是干涸已久的血壳,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隐隐散发着压制血脉的阴寒之气。
为首的死士停下脚步,面具正对张起灵,面具内侧的血色纹路亮起红光,与铁盒照片上的坐标分毫不差。他缓缓抬手,勾镰随之举起,其余人同步动作,阵型骤然闭合,杀意如寒流般冻结空气,连风都似被割成了碎片。
张起灵闭眼。
麒麟血在体内奔流,直冲四肢末端,耳膜嗡嗡作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战鼓擂动,也能感受到血脉与刀之间的共鸣越来越强。刀鞘开始剧烈震颤,兽面纹裂开细缝,金色光芒从中渗出,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
他睁眼。
瞳孔泛起血色,右手猛然握紧刀柄,指节发力,骨节泛白。
黑金古刀出鞘半寸,雷光炸裂。
一道凝练的金线自刀锋射出,精准得如同长了眼睛,直击前方死士面具中央的红纹。那纹路剧烈闪烁,发出一声脆响,瞬间崩裂,面具碎片四溅,带着刺鼻的青铜腥气。死士身躯僵住,关节咔咔作响,皮肤由内向外鼓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随即轰然爆开,化作一堆青铜粉末洒落雪地,粉末落在雪上,滋滋作响,腾起缕缕白烟。
雷光未止。
它以第一具尸体为中心,呈环形扩散,金红色的光芒如同水波般荡开,扫过整个阵列。这一次不再是精准的点杀,而是无差别的血脉威压——每一名死士的面具同时亮起红光,又在同一瞬碎裂,那些刻着坐标的纹路,在麒麟雷光下不堪一击。他们的身体开始解体,关节寸寸断裂,骨骼外露,最终尽数崩塌为粉末,三十多具尸体,十息之内,全数湮灭,只余下漫天飞舞的青铜碎末,在金光中如同尘埃。
张起灵收刀入鞘,动作平稳得近乎刻板,但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颤抖,掌心已渗出血珠——那是强行引动血脉力量的反噬。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在刀鞘口积了一小片,被热度蒸干,留下暗红的印记。他指尖发麻,手臂传来阵阵刺痛,血脉的流速骤然放缓,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力气,却依旧挺直脊背,未曾弯腰。
空中飘起了碎屑。
那些是人皮,薄如蝉翼,边缘焦黄,似被火燎过,又带着青铜的冷硬质感。它们原是封印在死士体内的秘信,以死士之皮为载体,以血脉为牵引,此刻因雷光激发而脱离,随风浮起,在半空缓慢旋转。有的贴在残柱的族纹上,有的落在雪地,更多的则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聚在一起,自动拼接——碎片边缘的纹路严丝合缝,如同钥匙嵌入锁孔,最终拼合成三个字:
断魂崖。
字迹由无数细小的人皮碎片组成,边缘参差,笔画却清晰可辨,泛着淡淡的血色。这三个字悬在离地三尺之处,微微晃动,仿佛被人用手指刻入虚空,纹路与他腕间的旧疤、铁盒照片的坐标同源,是张家独有的引路纹,只有纯血者才能触发拼接。
张起灵没有伸手触碰。
他仅用右手指腹在空中虚划,沿着“断”字的第一笔缓缓移动,发丘指的触感敏锐,能捕捉到纹路间残存的血脉气息。指尖触及空气的刹那,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一座悬崖,崖底埋着一扇青铜门,门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锁链,链尾连着一只苍白的手掌,掌心朝天,五指张开,掌纹与他的分毫不差。
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像是幻觉。
他放下手,目光转向脚下的雪地。那些青铜粉末正在融化,渗入冻土,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印记,残留的纹路与人皮碎片上的字迹完美契合。他知道,这是线索,也是警告,是灰袍势力递来的战书,也是宿命布下的陷阱。
张雪刃走了两步,停在他三步之外,这个距离是两人多年来形成的默契,不远不近,既是防线,也是界限。她未开口,只看了一眼空中悬浮的“断魂崖”,又望向村西方向,眼神复杂。她的族纹已不再跳动,脸色却仍有些苍白,左肩的皮肤下,纹路依旧隐隐作痛。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
不是麻雀,也不是寒鸦,声音尖利,像是从枯木上硬生生刮下来的,刺破浓雾。张起灵转头望去,看见村尾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树干扭曲盘结,光秃秃的枝条伸展,宛如一只趴伏在地的巨兽,树根处的雪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风忽然变了方向。
带来陈年木头腐烂的气息,混着泥土与某种难以言说的腥味,那是尸气与青铜锈混合的味道。张起灵抬手摸了下脖颈,那里原本淡去的守门人图腾再次发烫,热度比先前更甚,烫得他喉结滚动。他没有收回手,反而用力按了一下,指腹摩挲着图腾的纹路,似要压制那股想要破体而出的力量。
他的视线落在祭坛最后一根石柱上。
柱底的裂缝依旧存在,黑雾仍从中渗出,但现在安静了,铁链声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他知道,那条链子仍在地底,另一端连着某个地方,某个正在苏醒的存在,刚才的死士,不过是它派来的先生。
张雪刃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却异常清晰:“他们不是来找你的。”
他未回应,目光依旧锁着老槐树的方向。
“他们是来送信的。”她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用命送的。”她抬手指了指空中的“断魂崖”,“这些碎片,是诱饵,也是坐标——他们想让你去那里。”
他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迎着他的目光,毫无闪避,眼神沉稳,没有疑问,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确认后的冷静。她明白这些死士为何而来,也清楚他们为何必须死——不死,线索便不会浮现。但她更清楚,杀掉这一批,还会有下一批。只要那扇门未被彻底封死,只要血脉仍在跳动,这种围杀便永无休止。
他重新望向老槐树的方向。
树影比方才清晰了些,枯枝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巨兽甩动了尾巴。他无法确定是否是风所致,但他能感觉到,那棵树不对劲。它太老了,老得不该还活着,树皮皲裂,却透着一股诡异的生机。村里人都说它是祖辈所种,却无人记得是谁种下,更无人敢靠近它的根部——据说靠近的人,都会被树根拖进土里,再也找不到。
他的左手指尖轻轻敲了下刀鞘。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废墟中格外清晰。
张雪刃立刻回头,盯住废墟另一侧的雪坡,那是唯一的盲区。那里空无一物,雪面平整得像是被精心擦拭过,不见脚印,也无动静。但她并未放松,反而将短刀拔出了半寸,刀刃露出一线寒光,在昏沉天色下格外刺目,映出她眼底的警惕。这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一声刀响,便是警示,无需多言。
张起灵迈步向前。
一步踩在雪上,咯吱作响,脚印深陷。第二步落下时,他忽然停住,脚底传来异样的触感,不是石头或木头,而是一种软硬交错的阻力,仿佛地下埋着什么东西,正随着他的脚步微微起伏,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蹲下身,拨开表面积雪,指尖触到冰冷的砖石。
下面是一块青砖,表面布满裂纹,裂纹里嵌着黑色的泥土,散发着刺鼻的腥气。裂缝中渗出几滴黑色液体,落在雪地上,瞬间腐蚀出小洞,滋滋作响。他未触碰,只是凝视,数秒后,液体边缘开始冒泡,冒出的白烟竟带着与铁盒中相似的青铜气息。
张雪刃走来,站到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青砖上,瞳孔骤然收缩。
“别挖。”她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未动,指尖停在离青砖一寸的地方。
“这块砖下面,”她压低声音,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涩意,“曾是祭坛的供桌位置。支派覆灭那年,我娘把我藏在供桌底下,用符咒盖住了我的气息。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有人把供品换成了血碗,碗底刻着‘启’字——和你铁盒里那张纸片上的字,一模一样。”
他抬头看她,目光锐利,却未发问。
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也知道你必须去。但有些地方,不能靠刀劈开。”她的手按在刀柄上,“血脉能破阵,却破不了宿命。”
他站起身,拍去手上的雪,掌心的刺痛依旧未消。
两人并肩而立,面向老槐树的方向。风再次吹起,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冷得生疼。远处的树影依旧静止,但树根周围的雪地,出现了一圈极细的裂痕,呈放射状向外蔓延,裂痕下,黑雾若隐若现。
张起灵伸手握住刀柄,指腹摩挲着温热的兽面纹。
这一次,刀未嗡鸣。
血脉的反噬还在,刀身的光芒也黯淡了几分,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被某种更强大的气息压制。
他往前踏出一步。
脚落下的瞬间,地下传来一声闷响,比先前的震动更沉,更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翻了个身,锁链拖动的声音,隐约又响了起来。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一声极轻的铃铛响,从老槐树的方向传来,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