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时，灶膛里的火光忽然“噼啪”炸了一声，溅出的火星子落在她藏在蓝布衫袖口的手背上，烫得她指尖猛地蜷缩。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目光直直黏在灶台上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上——碗里盛着的玉米糊糊已经凉透了，碗沿还沾着半粒没舔干净的玉米粒，那是大山早上出门时剩下的。
窗外的山风比昨日更烈了，刮得木窗棂“吱呀”作响，像是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外面拉扯。她起身去关窗，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木框，就看见院门外那棵老柿子树底下，站着个穿月白的确良衬衫的身影。不是大山。
是刘佳琪。
李秋月的手顿在半空，指节瞬间泛了白。她认得那件衬衫，上个月大山从镇上回来时，衣摆上沾着的就是这种料子的纤维，当时他只说是帮邻村人搬东西蹭到的。此刻刘佳琪就那样站在柿子树下，风把她的衬衫吹得贴在身上，勾勒出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纤细腰肢，她手里还攥着个牛皮纸信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口，眼神却直勾勾地往堂屋里探。
“秋月嫂子。”刘佳琪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却还是带着种李秋月说不出的软绵，“我来给大山哥送点东西，他没在家吗？”
李秋月没应声，只是往后退了半步，让门框挡住了自己大半身子。灶房里的柴火还没熄，暖融融的热气裹着油烟味往门外飘，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有霜气从脚底顺着裤管往上爬。她看见刘佳琪手里的信封上，印着镇上邮局的戳子，边角还沾着点黄泥土——和大山昨天晚上鞋底沾的泥，一模一样。
“他早上就上山了，说要去看看前些天种的土豆。”李秋月的声音有些哑，她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得傍晚才回来。”
刘佳琪“哦”了一声，却没要走的意思。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院门槛外，离李秋月只有两步远。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她抬手拢头发时，李秋月瞥见她手腕上戴着个红绳编的手链，上面串着颗小小的狼牙——那是大山去年冬天在雪地里捡的狼崽骨，当时他还笑着说，要给秋月编个手链辟邪，后来却只字不提了。
“其实……我是来送这封信的。”刘佳琪把牛皮纸信封往前递了递，指尖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淡淡的粉色指甲油，“这是大山哥托我从镇上取的，说是他远房表哥寄来的，问他要不要去城里打工。”
李秋月的目光落在信封上，收件人写的是“王大山收”，字迹歪歪扭扭的，确实像是大山那个没念过几年书的表哥写的。可她记得，大山的表哥去年就去南方打工了，过年时寄来的信，收件人写的是“李秋月转王大山”，还在信里特意问了她的身体好不好。
“他自己怎么不去取？”李秋月问，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颤音。
刘佳琪的指尖顿了顿，垂下眼睫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点李秋月看不懂的委屈：“大山哥说他这几天忙着侍弄庄稼，抽不开身。再说……镇上邮局的人我熟，我去取也方便。”她说着，又往前递了递信封，“嫂子，你先收着吧，等大山哥回来给他。”
李秋月没接。她看着刘佳琪手里的信封，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大山半夜才回来，身上带着股陌生的香皂味，不是她用的胰子味，也不是镇上供销社卖的那块硫磺皂味。当时她问起，大山只说是在邻村老王家借水洗了把脸，可老王家的香皂，她上个月去借锄头时见过，是块发黄的胰子，根本不是这种清清爽爽的香味。
“你和大山……最近走得挺近？”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似的砸在院子里，连风都好像停了一瞬。
刘佳琪的脸瞬间红了，她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信封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嫂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是……就是帮大山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毕竟咱们是邻村，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互相帮忙？”李秋月重复了一遍，忽然觉得喉咙里发苦，“帮他取信，帮他洗衣服，还是帮他……瞒着我什么事？”
她想起上周六，她去镇上赶集，原本说好和大山一起去，可大山早上却说要去给玉米地浇水，让她自己去。结果她在镇上的供销社门口，看见大山和刘佳琪站在一起，刘佳琪手里拿着块花布，大山正低头帮她看着，脸上带着她好久没见过的笑容——那种笑容，还是他们刚结婚那年，大山给她买红头绳时才有的。当时她躲在树后面，没敢上前，只觉得眼睛里涩得慌，买了块布就匆匆回了家。大山晚上回来时，手里拿着个苹果，说是在镇上买的，可她明明看见，他给刘佳琪买了一袋子苹果，还有块花布。
刘佳琪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嫂子，我知道你误会了，我和大山哥真的没什么。只是……只是大山哥说，他和你在一起，压力太大了。你总是想让他多挣钱，想让他去城里打工，可他喜欢种地，喜欢这山里的日子……”
“我想让他多挣钱？”李秋月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我为什么想让他多挣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明年给娃攒学费，为了给你爹治病，为了……为了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他喜欢种地，我就不喜欢吗？我从十八岁嫁给她，跟着他在这山里住了五年，我什么时候抱怨过？我什么时候嫌过穷？”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风把她的哭声吹得七零八落，飘出院子，飘向远处的山林。灶房里的柴火已经熄了，只剩下一点余温，她觉得浑身发冷，像是掉进了冰窖里。
“他说我压力大？”李秋月抹了把眼泪，目光死死盯着刘佳琪，“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上个月他娘生病，我连夜走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请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年冬天摔断了腿，我一个人扛着锄头去地里翻地？有没有告诉你，我每次去镇上赶集，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块糖，却总想着给他买瓶好酒？”
刘佳琪的脸白了，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嫂子，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些。大山哥他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当然不会跟你说这些。”李秋月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疲惫，“他跟你说的，都是他的委屈，都是我的不好，对不对？他跟你说，我不理解他，不支持他，对不对？”
刘佳琪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扁担挑着水桶的“咯吱”声。李秋月和刘佳琪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大山挑着两桶水，正站在院门口，额头上满是汗水，蓝布褂子都湿透了，贴在背上。
大山看见院子里的两个人，还有李秋月脸上的眼泪，手里的扁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桶里的水洒了一地，溅湿了他的裤脚。
“秋月，你怎么了？”大山快步走过来，想去拉李秋月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李秋月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失望和痛苦：“你回来了。正好，佳琪姑娘给你送东西来了。”
大山顺着李秋月的目光看去，看见刘佳琪手里的牛皮纸信封，脸色瞬间变了：“佳琪，你怎么把这个送来了？我不是让你先帮我收着吗？”
刘佳琪的脸更白了，她把信封往大山手里一塞，转身就想走：“大山哥，我先走了，你们有话好好说。”
“别走！”李秋月喊住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佳琪姑娘，你把话说清楚，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山为什么让你帮他收着？他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去城里打工，却一直瞒着我？”
大山攥紧了手里的信封，脸色涨得通红：“秋月，你别瞎想，这就是我表哥寄来的信，问我要不要去城里打工，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没来得及跟我说？”李秋月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你没来得及跟我说，却有时间让佳琪姑娘帮你去取信？你没来得及跟我说，却有时间陪佳琪姑娘去镇上买布？你没来得及跟我说，却有时间跟佳琪姑娘说，你跟我在一起压力大？”
大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李秋月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又看了看一旁低着头掉眼泪的刘佳琪，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大山，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佳琪姑娘？”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直直扎进大山的心里。
大山浑身一颤，他下意识地看向刘佳琪，刘佳琪也抬起头，目光里带着期待和委屈。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想起这些日子和刘佳琪在一起的时光，想起她听自己说种地的趣事时，眼里亮晶晶的样子；想起她帮自己洗衣服时，认真的侧脸；想起她跟自己说，喜欢这山里的日子，愿意陪自己种地时，温暖的笑容。这些，都是他在李秋月身上很久没感受到的了。
李秋月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
“我知道了。”李秋月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大山心里发慌，“你要是想跟佳琪姑娘在一起，你就跟我说，我不拦着你。咱们好聚好散，家里的地，还有这房子，都给你，我带着娃走。”
“秋月，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上前一步，想去拉李秋月的手，“我和佳琪只是……只是聊得来，我没想过要跟你分开。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
“聊得来？”李秋月打断了他，目光里满是嘲讽，“聊得来就能让她帮你取信，聊得来就能让你陪她去镇上，聊得来就能让你跟她说，你跟我在一起压力大？大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娃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鸟叫，像是在应和她的哭声。风更烈了，刮得院门口的老柿子树叶子“哗哗”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又飘向远处。
刘佳琪忽然走上前，拉住了大山的胳膊：“大山哥，你别跟嫂子吵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跟你走得太近，让嫂子误会了。我现在就走，以后我再也不跟你来往了。”她说着，就想挣脱大山的胳膊离开。
可大山却反手抓住了她的手，他看着李秋月，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秋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和佳琪是真心相爱的。我跟你在一起，确实觉得压力很大，你总是想让我改变，可我不想改变。佳琪她理解我，她支持我，她愿意跟我一起在这山里过日子。”
李秋月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扶住门框，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看着大山，这个她爱了五年、陪了五年的男人，此刻却牵着别的女人的手，跟她说，他爱上了别人。
“好，好一个真心相爱。”李秋月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止住了，只是眼睛红得像兔子，“那你们好好过吧。我明天就带着娃回娘家，这房子，这地，都给你们。”
她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大山想上前拉住她，却被刘佳琪拦住了：“大山哥，别追了，让嫂子冷静冷静吧。”
大山看着李秋月的背影消失在堂屋里，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慌。他想起李秋月第一次跟他来这山里时，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想起她怀孕时，大着肚子还帮他做饭；想起娃出生时，她虚弱却幸福的眼神。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闪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可看着身边刘佳琪温柔的眼神，他又把那点恐慌压了下去。
堂屋里，李秋月坐在炕沿上，看着炕上熟睡的娃。娃才三岁，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在做什么好梦。李秋月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娃的脸颊，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让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她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大山用一辆自行车把她从娘家接回来。当时的山路不好走，大山骑得很慢，一路上跟她说，以后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给她盖砖瓦房，要让娃念好书。她当时信了，她以为他们会就这样在山里过一辈子，平平淡淡，却开开心心。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窗外的风还在刮，灶房里的玉米糊糊已经凉透了，就像她的心一样。她从炕席底下拿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她这些年攒的私房钱，还有她娘给她的嫁妆——一对银镯子。她把布包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了白。
明天，她就带着娃回娘家。娘家虽然也在山里，条件不好，可至少有她娘疼她，有她哥护着她。她再也不要在这个伤心地待下去了。
她靠在炕头上，看着娃熟睡的脸庞，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院门外，大山和刘佳琪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带着一丝她听不懂的甜蜜，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这个秋天，好像比往年更冷了。霜风穿林而过，不仅吹落了柿子树的叶子，也吹裂了她用五年时光编织的锦绣岁月。她知道，从明天起，她的人生，就要换一条路走了。这条路或许会很难，或许会很孤独，但她会带着娃，一步一步，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