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她垂落的鬓发染成暖金色。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她侧脸的轮廓柔和得像山涧里浸过的玉石，可那双往日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锅里的玉米糊糊咕嘟冒泡，热气顺着锅盖缝钻出来，混着柴火的烟味，成了这屋里唯一的活气。
她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是大山那双沾着泥的胶鞋踏在石板上的沉实，而是刘佳琪常穿的那双白色运动鞋，鞋底蹭过地面时带着轻飘的响。心猛地往下沉，手里的柴禾没拿稳，半截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到裤脚，烫得她慌忙往后缩。
“秋月姐，在家啊？”刘佳琪的声音隔着门板飘进来，带着点刻意放软的甜，“我刚从镇上回来，给大山哥带了两包他爱吃的芝麻糖，顺便来看看你。”
李秋月没起身，指尖攥着灶台边的抹布，布料粗糙的纹理嵌进掌心。她知道刘佳琪来干什么，就像知道后山的酸枣什么时候红、门前的玉米什么时候该掰——这些日子，大山总说去邻村帮人修屋顶，回来时裤脚上沾着不属于自家田地的碎草，口袋里偶尔会露出半张女人用的碎花纸巾。她没问，山里的女人都懂，有些事捅破了，就像玉米杆断了芯，再也撑不起一穗粮食。
“进来吧，门没锁。”她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赶紧清了清嗓子，把掉在地上的柴禾捡起来，重新塞进灶膛。
刘佳琪推门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城里香皂的香味，和这屋里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穿了件粉色的连衣裙，裙摆到膝盖，露出的小腿又白又细，不像山里女人那样带着日晒的麦色。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果然装着两包芝麻糖，还有一瓶印着英文的护手霜。
“秋月姐，你看你，做饭还穿着这么旧的衣裳。”刘佳琪走到灶台边，眼神扫过李秋月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语气里带着点不自觉的优越感，“我上次给你的那瓶护手霜，你怎么不用啊？你这手糙的，摸上去都硌得慌。”
李秋月把手往身后藏了藏，那瓶护手霜她放在柜子最里面，舍不得用。山里的女人哪用得上这个？天天刨地、喂猪、洗衣做饭，再好的膏霜抹上去，半天就蹭没了。可她没说这些，只是扯了扯嘴角：“放着了，等天冷了再用。大山没在家，你要是找他，他去后坡割草了。”
“我知道，”刘佳琪笑着坐到桌边，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我刚从后坡过来，看见大山哥在那歇着呢，我没好意思打扰他，想着先过来跟你说说话。”
李秋月的手顿了顿，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开始往外溢，她赶紧掀开锅盖，热气扑得满脸都是，趁机抹掉了眼角的湿意。“有啥好说的？我这天天围着灶台转，也没什么新鲜事。”
“怎么没新鲜事啊？”刘佳琪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秋月姐，我跟你说，我爸妈托人在城里给我找了个工作，在服装店卖衣服，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呢。”
李秋月搅着锅里的糊糊，没接话。三千多，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够他们家买半年的化肥，够给大山买两双耐穿的胶鞋，够给娃交一年的学费——如果他们有娃的话。结婚五年，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大山嘴上没说什么，可每次村里有人抱着娃路过，他都会忍不住多瞅两眼。
“我本来不想去的，”刘佳琪继续说，手指绞着连衣裙的衣角，“可我爸妈说，总在山里待着没出息。再说，大山哥也劝我去，说年轻人就该去城里闯闯。”
李秋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她呼吸都慢了半拍。大山劝她去？他从来没跟自己说过这些。每次她跟他说想攒点钱，去镇上给家里添个洗衣机，他都说“凑活用吧，山里人没那么金贵”；每次她跟他说想让他陪自己去县城赶个集，他都说“忙着呢，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可他却劝刘佳琪去城里闯闯，还会记得她爱吃芝麻糖，会收下她给的护手霜。
“那挺好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城里比山里好，能多见见世面。”
“我也觉得挺好的，”刘佳琪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有点舍不得大山哥。你说，我要是去了城里，大山哥会不会想我啊？”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李秋月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刘佳琪，才发现对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原来刘佳琪不是来“说说话”的，她是来宣战的，像一只骄傲的小母鸡，跑到别人的鸡窝前，宣告自己看上了这里的公鸡。
“大山是我男人，”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想不想谁，只有我知道。”
刘佳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甜腻的模样：“秋月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我跟大山哥特别投缘。我们都喜欢听城里的歌，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你……”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李秋月，“你好像就喜欢待在山里，守着这几间破房子，守着几亩破地。”
“这破房子是我跟大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这破地是我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李秋月站起身，灶台边的火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你喜欢城里，你就去，别在这说我们山里人的日子不好。”
“我没说不好，我就是觉得可惜了大山哥，”刘佳琪也站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委屈，“他那么能干，长得有精神，要是跟我去了城里，肯定能有大出息，不至于一辈子困在这山里，跟你一起受苦。”
“受苦？”李秋月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我跟大山一起种玉米、种土豆，一起喂猪、养鸡，一起在冬天的夜里围着炕桌吃红薯，我觉得这不叫受苦，这叫日子。你以为城里的日子就好过？你去卖衣服，要遭顾客的白眼，要受老板的气，你以为大山跟你去了，就能有大出息？”
刘佳琪被她说得脸通红，眼圈也有点红了：“我不管，反正大山哥说了，他会等我。等我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就回来接他。”
“他不会去的。”李秋月笃定地说。她了解大山，就像了解自己掌心里的纹路。大山是山里的汉子，他的根在这里，在这片他种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在这栋他亲手盖起来的房子里，在她这个跟他过了五年的女人身上。他或许会被外面的世界吸引，或许会对刘佳琪有过片刻的动心，但他绝不会丢下这里的一切，跟刘佳琪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大山的脚步声，沉实的，带着泥土的重量。李秋月和刘佳琪同时看向门口，空气瞬间变得安静，只有锅里的玉米糊糊还在咕嘟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峙伴奏。
大山推开门走进来，身上沾着草屑和泥土，额头上沁着汗珠。他看见屋里的两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佳琪，你怎么在这？”
“大山哥，我给你带了芝麻糖，”刘佳琪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声音也软了下来，“我跟秋月姐说话，说着说着就……”
大山看向李秋月，眼神里带着询问。李秋月别过脸，不想看他，也不想看刘佳琪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走到灶台边，把锅里的玉米糊糊盛进碗里，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秋月，怎么了？”大山走过来，想碰她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没怎么，”李秋月的声音很冷淡，“饭做好了，你要是饿了就吃。刘佳琪要是没吃饭，也一起吃点吧，山里的粗茶淡饭，不像城里的好吃。”
刘佳琪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她看了看大山，又看了看李秋月，小声说：“不了，我爸妈还等着我回家呢。大山哥，芝麻糖我放桌上了，你记得吃。”说完，她拿起自己的包，匆匆忙忙地走了，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看了大山一眼，眼神里满是不舍。
刘佳琪走后，屋里只剩下李秋月和大山两个人。空气里的香皂味渐渐散去，只剩下烟火气和沉默。大山走到桌边，拿起那包芝麻糖，撕开一个小口，拿出一块放进嘴里，却没尝出往日的甜味，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秋月，你别跟佳琪一般见识，她还小，不懂事。”大山试图解释，声音有点干涩。
李秋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碗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去收拾灶台。她把灶膛里的余火扒出来，用湿抹布盖灭，火星子在抹布下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熄灭了，像她心里那点残存的希望。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她穿个连衣裙，你就觉得她好看；她给你带包芝麻糖，你就觉得她贴心；她跟你说想去城里，你就劝她去。那我呢？我跟你过了五年，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种地，我在你眼里，就只是个会干活的机器吗？”
大山愣住了，他没想到李秋月会说这些。他一直以为，李秋月是懂他的，懂他作为山里汉子的无奈，懂他想让日子过得好一点的心思。他跟刘佳琪来往，确实是觉得跟她在一起能聊点新鲜事，能暂时忘了地里的活、家里的压力，可他从来没想过要丢下李秋月。
“不是的，秋月，你别胡思乱想，”大山赶紧走过去，想抱住她，“我跟佳琪就是普通朋友，我没别的意思。”
“普通朋友？”李秋月推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灶台上的石板上，碎成了好几瓣，“普通朋友会天天找你去邻村修屋顶？普通朋友会给你送护手霜？普通朋友会跟你说等她在城里站稳了就回来接你？大山，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跟我说，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这个家？”
大山看着李秋月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失望和痛苦。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没法否认，每次跟刘佳琪在一起，他都会暂时忘了家里的琐碎，忘了李秋月那双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忘了他们之间越来越少的话。他甚至有过片刻的恍惚，觉得如果跟刘佳琪去了城里，或许真的能过不一样的日子。
可当他看到李秋月的眼泪，看到她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看到灶台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他才猛然醒悟，那些恍惚都是假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李秋月才是那个会陪他在山里过苦日子、会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会把最好吃的留给她的人。刘佳琪就像山里的野花，看着好看，可经不起风吹雨打，而李秋月是家里的老槐树，默默扎根，默默守护。
“秋月，对不起，”大山的声音哽咽了，他伸出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是我错了，我不该跟佳琪走那么近，不该让你受委屈。我跟她断了联系，以后再也不跟她来往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秋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她想相信他，想回到以前的日子，想再次看到他眼里的笑意。可刘佳琪的话、大山的沉默、那些她刻意忽略的细节，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拔不出来，也忘不掉。
“大山，”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很轻，“我不是生气，我是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你真的会跟她走，害怕这个家散了，害怕我再也没有地方可去。”
大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柴火味，那是属于家的味道。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不会的，秋月，我不会走的。这个家有你，有我，有我们种的玉米，有我们喂的猪，我哪儿也不去。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过日子，再也不胡思乱想了。”
李秋月靠在他的怀里，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那心跳声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她闭上眼睛，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浸湿了他的衣服。她不知道大山说的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起来，不知道心里的那根刺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山里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声和远处的狗叫声。屋里的灯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两个人身上，像一幅安静却带着悲伤的画。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凉了，就像他们之间那些被忽略的日子，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温度。
大山抱着李秋月，抱了很久很久。他知道，道歉和承诺都很容易，难的是以后的日子。他必须用行动证明，他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不会再让她害怕。他要把那些跟刘佳琪有关的念想都丢掉，要重新捡起跟李秋月一起过日子的初心，要让这个家，重新充满烟火气和笑声。
可他不知道，有些伤口，即使愈合了，也会留下疤痕。有些裂痕，即使弥补了，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再次裂开。就像门前的玉米地，经历了一场霜打，即使后来还能结出玉米，也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生机勃勃。而他和李秋月之间的感情，也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霜”，打去了最初的温度，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痕迹。
夜色渐深，山里的风越来越凉，吹得窗户纸沙沙作响。屋里的两个人依旧抱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这漫漫长夜的寒冷，才能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才能给自己一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只是他们都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难关要过，而他们之间的信任，已经像被雨水泡过的泥土，变得松软而脆弱，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才能避免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