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余烬
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粗瓷碗摞进碗柜时,灶台上的油灯忽然晃了晃。油芯爆出个火星子,在她眼尾的细纹里投下片转瞬即逝的亮,又被涌来的昏黄吞没。后颈的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像大山昨夜醉后抓出的红痕,隐隐发疼。
“哐当”一声,院门外的竹篱笆被撞得直响。李秋月捏着抹布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这声响她听了三年,每次都像扔在油锅里的火星,能炸得满屋鸡飞狗跳。
大山趔趄着闯进来,军绿色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泥。他把什么东西往灶台一摔,瓷罐撞在铁锅沿上,滚出几粒沾着霉点的玉米。“钱呢?”他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睛里布满血丝,直勾勾盯着李秋月的胸口。
她垂下眼睑,盯着灶膛里渐渐蜷起的灰烬。今早刚卖了一筐冬笋,那二十块钱藏在床板下的布包里,是给小宝买退烧药的。“没有。”她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没有?”大山突然笑起来,伸手就去扯她的蓝布衫领口,“你男人在外头输了钱,你倒藏着掖着?是不是给哪个野男人攒的?”布衫的盘扣崩飞了两颗,落在地上滚进灶台缝里,像两颗断了线的珠子。
李秋月挣了一下,后腰撞在灶台上,疼得倒抽冷气。她看见大山背后的门没关严,暮色正顺着门缝往里爬,把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张牙舞爪的鬼。“小宝还发着烧。”她咬着牙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烧死活该!”大山啐了口唾沫,忽然瞥见她裤腰上系着的蓝布条,伸手就去解,“我看你藏哪儿了——”
“住手!”李秋月猛地推开他,抄起灶台上的铁钳。火光在她眼里跳,映得半边脸亮堂堂的,另半边却浸在阴影里,像尊裂开的泥像。大山被她眼里的狠劲慑住了,后退半步时踩翻了板凳,“咚”地摔在地上。
铁钳“当啷”落地。李秋月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山去邻村喝喜酒那天。他也是这样醉醺醺地回来,却把红绸包着的银镯子塞进她手里,说:“秋月,以后咱好好过日子。”那天的月光真好啊,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连胡茬都显得软乎乎的。
大山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往堂屋走。里屋传来小宝细碎的咳嗽声,像根羽毛在李秋月心尖上搔。她捡起铁钳,蹲下去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底一片潮。
后半夜的露水重得很,李秋月抱着小宝坐在床沿,听着隔壁屋大山震天的呼噜声。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呼吸像破风箱似的。她摸出床板下的布包,二十块钱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却磨得起了毛。
门“吱呀”响了一声。李秋月赶紧把钱塞回怀里,抬头看见月光里站着个黑影。是大山,他没睡,眼睛在暗处亮得像狼。“你要去哪儿?”他声音黏糊糊的,带着酒气。
“小宝烧得厉害,我去村头找王大夫。”李秋月把孩子抱紧了些,后背抵着土墙,墙皮掉了块,硌得她生疼。
大山笑了,一步一步挪过来,鼻子快凑到她脸上。“找大夫?那钱留着给我翻本不好吗?”他手往她怀里摸,李秋月猛地偏过身,怀里的小宝被惊醒,哇地哭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像把刀子,劈在满屋子的酒气里。大山的手停在半空,忽然骂了句脏话,转身摔门出去了。李秋月抱着孩子,听着他的脚步声往村西头去,那里住着刘佳琪。
刘佳琪的男人在县城打工,一年到头不回趟家。她总爱穿件粉色的确良衬衫,领口开得很低,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痣像颗没洗干净的泥点。李秋月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村口的代销点,她正踮着脚给大山递烟,胸脯快贴到他胳膊上;另一次是在河边,她蹲在石头上捶衣裳,大山就站在她身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撅起的屁股。
那天李秋月拎着半桶水,站在柳树后头,看着刘佳琪忽然转过身,手在大山胸口摸了一把,笑得咯咯响。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河水里的碎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扎得她眼睛生疼。
小宝还在哭,哭声越来越弱。李秋月咬咬牙,把孩子背在背上,用布带勒紧了,摸黑往村头走。夜露打湿了她的布鞋,路上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背着她过这条河,说:“秋月,以后我天天背你。”那时候他的肩膀多宽啊,像后山的石头似的结实。
王大夫家的灯亮着,窗纸上晃着个佝偻的影子。李秋月拍了半天门,王大夫才披着衣裳出来,看见她背上的孩子,皱着眉往屋里让。“咋烧成这样才来?”他摸了摸小宝的额头,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得去县城医院,我这药不管用。”
李秋月的腿一下子软了,扶着门框才没倒下。“王大夫,您再想想办法,求求您了。”她声音发颤,手在怀里摸来摸去,把那二十块钱递过去,“我就这些钱,您先给孩子打一针,稳住烧行不行?”
王大夫叹了口气,接过钱塞进口袋,转身去药箱里翻东西。针管里的药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小宝哭得撕心裂肺,李秋月死死按着他的腿,眼泪砸在孩子手背上,烫得像灶膛里的火星。
往回走的时候,天快亮了。东方泛起层鱼肚白,把远处的山影描得模模糊糊。小宝在背上睡着了,呼吸匀了些。李秋月走得很慢,鞋底沾着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快到家门口时,她看见刘佳琪家的方向,大山正往回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晃,刘佳琪跟在他身后,粉色衬衫在晨雾里很扎眼。两人走到岔路口,刘佳琪忽然踮起脚,在大山脸上亲了一下。
李秋月站在老槐树下,背着孩子,看着那一幕。晨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响,像谁在哭。她忽然想起大山第一次带她上山,指着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说:“秋月,你比这花好看。”那时候的花真红啊,红得像血,泼泼洒洒漫了半座山。
大山抬头看见她,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丝慌乱,随即又变得满不在乎,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刘佳琪也看见了她,却没躲开,反而冲她笑了笑,眼角的痣在晨光里亮了亮。
“你去哪儿了?”大山走到她面前,语气硬邦邦的。
李秋月没说话,绕过他往家走。后背的孩子动了动,她伸手托了托,手指触到孩子汗湿的头发,凉丝丝的。
“我问你去哪儿了!”大山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劲真大,捏得她骨头都快碎了。
李秋月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眼睛里有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角还有道没擦干净的口红印,是刘佳琪那种亮粉色的。
“说话啊!”大山吼起来,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
李秋月忽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她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家走,声音轻飘飘的,像风里的棉絮:“大山,你看这山上的映山红,开得真好啊。”
大山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晨雾渐渐散了,远处的山坡上,真的有一片映山红,红得像火,烧得人眼睛疼。他摸了摸嘴角的口红印,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灶膛里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只剩下些余烬,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李秋月坐在灶台前,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片湿凉。窗外的天彻底亮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像张无形的网。
她知道,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像这灶膛里的余烬,就算看着灭了,底下也还藏着火星,说不定哪天,就能重新烧起来。只是那火星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暖热这颗凉透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