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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雨是裹着雷声来的。先是几滴冷雨砸在窗纸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接着便连成了线,哗啦啦地泼下来,像是老天爷攒了半冬的委屈,终于忍不住要倾泻个痛快。

李秋月是被屋角的漏雨声惊醒的。她猛地坐起身,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看见炕脚那堆刚拆洗的旧棉絮已经湿了大半,深色的水痕正顺着土墙往下爬,在糊着报纸的墙面上洇出蜿蜒的河。

她赤着脚跳下床,冰凉的地面让她打了个寒颤。灶房里的铜盆昨天被大山拿去换了酒钱,她只能抱起那只豁口的陶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漏雨最凶的屋角跑。陶罐底的裂缝还在渗着水,是去年山洪暴发时被石头撞的,当时大山把她护在怀里,自己后背被划得鲜血淋漓,说要护着她和这屋子一辈子。

雷声又滚过来时,她正踮着脚把陶罐往椽子底下塞。电光劈亮的瞬间,她看见房梁上那块发黑的木头——是大山前阵子爬上屋顶换的新椽子,当时他踩着梯子晃悠,她在下头死死拽着梯脚,手心全是汗。可如今这新椽子底下,漏下的雨却比别处更急,像谁在天上戳了个窟窿。

“咳咳……”炕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咳嗽,是婆婆。老人这阵子肺疾犯了,白天还好,夜里总咳得喘不上气。李秋月连忙摸黑摸到炕边,给老人掖了掖被角。粗布被单已经潮乎乎的,带着股霉味,她想起前几天刚晒过的新棉絮,被大山偷去抵了赌债,回来时手里攥着个油布包,里面是给刘佳琪买的雪花膏。

“水……”婆婆的声音细若游丝。李秋月转身想去灶房倒水,脚刚迈出两步,就被地上的木盆绊了个趔趄。那木盆是她昨天特意找出来接雨的,此刻里面的水已经快满了,晃荡着溅了她一裤腿。

灶房里的水缸见了底。她想起早上挑水时,井绳磨断了半截,她咬着牙把水桶拽上来,肩膀勒出了红印。当时还想着等大山回来,让他找根新麻绳换上,现在看来,倒是她痴心妄想了。

屋门“吱呀”响了一声,风夹着雨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晃。李秋月心里一紧,抄起门后的扁担就躲到门后——前几天王老五带了人来讨债,踹坏了门框,至今还没修好。

“是我。”门口的人影晃了晃,带着浓重的酒气和雨水的腥气。大山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头发像团湿透的乱草,衣服紧贴在身上,露出精瘦却松弛的脊背,腰侧还有几道新鲜的抓痕,红得刺眼。

李秋月把扁担放下,转身往屋角走。陶罐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滴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像在数着这屋里的日子。

“妈的,这鬼天气。”大山骂骂咧咧地甩着身上的水,脚把地上的水盆踢得翻了个,积水立刻漫到了炕边,“人呢?死了?不知道给老子拿条干毛巾?”

李秋月没应声,蹲下身去扶那个翻倒的盆。盆底的泥垢沾在手心,滑腻腻的,像她心里的滋味。

“跟你说话呢!聋了?”大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他的手冻得冰凉,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褐色的泥,不知是从哪个田埂或是哪个女人的炕头沾来的。

“放开。”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硬气。这些年她被他拽过无数次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是常事,可今晚她觉得累,累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山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敢这样跟他说话。借着窗外的电光,他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不是以往的哭或者怒,只是一片死水似的平静,这平静倒让他心里莫名地发慌。他猛地松了手,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似的。

“我饿了。”他别过脸,声音弱了些,“有啥吃的?”

灶房的锅里只有早上剩下的半碗红薯粥,已经结了层硬壳。李秋月端出来时,大山正坐在炕沿上解鞋带,臭烘烘的泥巴掉在干净的稻草上,格外显眼。她把碗往他面前一放,粥的热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就这?”大山皱眉,“刘佳琪家晚上炖了肉,她男人从镇上买的五花肉,香得很。”

李秋月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他的手心汗津津的,带着股劣质烟草和酒精混合的味道。“你去刘佳琪家了?”她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嗯……”大山含糊地应着,眼神有些躲闪,“路过,就进去坐了坐。她男人不在家,一个人怪冷清的。”

“她男人在矿上挣大钱,哪像你,只会在家里折腾。”李秋月抽回手,手腕上留下几道红印,像条丑陋的镯子。她想起去年冬天,刘佳琪男人回来时,给她买了件花棉袄,红得像团火,刘佳琪穿着在村口炫耀了好几天,当时大山盯着那棉袄看了半晌,回头就把她陪嫁的棉袄拿去当了赌本。

“你他妈说啥?”大山猛地站起来,碗被他带得摔在地上,红薯粥溅了一地,瓷片碎成了好几瓣。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秋月,像头被惹急了的野兽,“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就听你说这些屁话?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个带把的,老子能天天出去喝酒?”

这话像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李秋月的心里。三年前她怀过一个孩子,五个月的时候,大山赌输了钱被人追打,她挺着肚子去拉架,被推倒在石头上,血染红了半个裤腿。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躺在炕上血流不止,大山却在隔壁屋里跟人继续推牌九,直到天亮才醉醺醺地回来。

“孩子没了,你很高兴吧?”李秋月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粥渍里,晕开一小片湿痕,“这样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赌,去跟刘佳琪鬼混了!”

“你疯了!”大山扬手就要打,可看着她那双淌着泪却依旧清亮的眼睛,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想起刚娶她那年,她也是这样哭,是因为他把她种的菜偷去换了烟,当时他心疼得不行,抱着她说再也不犯了。可这“再也不”,说了多少遍,又破了多少回?

窗外的雷声炸得震天响,屋里的漏雨声似乎更急了。炕角的陶罐已经满了,水溢出来,顺着墙根往炕洞流。婆婆的咳嗽声又起来了,一声比一声急,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大山突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往门外走。“我去刘佳琪家借把伞,再看看有没有吃的。”他的声音有些生硬,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李秋月没拦他。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看着那扇没关紧的门被风吹得来回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像在替她哭。

她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着地上的瓷片。指尖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粥渍上,红得触目惊心。她想起小时候,娘总说她的手巧,能绣出最好看的花。可这双曾经能绣出并蒂莲的手,如今却只会劈柴挑水,只会在男人的拳头和冷眼里,默默捡拾一地的狼藉。

雨越下越大,屋顶的漏雨处又多了几处。她把家里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找了出来——缺了口的碗,破了底的瓢,甚至还有大山用来喝酒的空酒瓶。这些东西在屋里摆了一地,像个奇怪的阵仗,雨声、滴水声、婆婆的咳嗽声混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困在中央。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李秋月以为是大山回来了,心里竟莫名地紧了一下。可抬头望去,门口站着的却是刘佳琪。

她穿着件绿色的胶鞋,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白皙的小腿,上面沾着些泥点,倒像是故意点上去的胭脂。她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见了李秋月,脸上堆起甜腻的笑:“秋月妹子,大山哥在我家喝多了,说让我把这个给你送来。”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夹着肉香。李秋月的目光落在刘佳琪的手腕上,那支银簪正别在她的发髻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那是大山拿她的私房钱买的,他说过,要给她别一辈子。

“不用了,我们家有吃的。”李秋月站起身,手背擦过眼角,把眼泪蹭在粗糙的布褂子上。

“妹子这是说啥呢?”刘佳琪往前走了两步,故意把馒头往她面前递了递,“你看你家这屋漏的,大山哥心里也不好受。他说等天晴了,就找人来修屋顶,还说要给你买件新棉袄呢。”

李秋月看着她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突然觉得很可笑。这些话,大山也跟她说过,在他每一次赌输了钱,每一次跟别的女人鬼混回来之后,他都会说些类似的话,像撒在地里的种子,却从来没长出过苗。

“他的话,你信吗?”李秋月问,声音很轻。

刘佳琪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妩媚的样子:“男人嘛,嘴上说说也是心意。不像我们女人,苦熬着也没人疼。”她说着,故意挺了挺胸,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两颗,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肚兜,“妹子你长得这么俊,身材又好,要是肯对大山哥软和点,他也不至于总往我那儿跑不是?”

这话像根针,扎得李秋月耳膜嗡嗡作响。她想起年轻时,大山总爱夸她的眼睛亮,夸她的腰肢软,说她是这深山里最美的花。可如今,这双眼睛里只剩下疲惫,这柔软的腰肢,也早已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来。

“你走吧。”李秋月转过身,不再看她,“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刘佳琪撇了撇嘴,把馒头往炕桌上一放,转身时故意撞了李秋月一下。“好心当成驴肝肺。”她嘟囔着,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雨里,银镯子的叮当声随着雨声渐渐远了。

馒头的香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李秋月却觉得一阵反胃。她走到炕边,给婆婆掖了掖被角,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咳了,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她摸了摸老人的手,冰凉冰凉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慌。

她想去找个医生,可这深更半夜的雨天,山路湿滑难行,村里的赤脚医生又住得远。她想起大山,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她们的男人,此刻却在别的女人家,喝着酒,说着她早已听腻了的谎话。

屋顶的漏雨还在继续,滴落在空酒瓶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像是在敲钟。李秋月坐在炕沿上,看着满地的盆盆罐罐,看着墙上那道越来越长的水痕,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幕,突然觉得这屋子就像她的日子,四处漏风,四处淌水,早已破败不堪,却还得强撑着,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等着一个不会到来的晴天。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些。李秋月扶着墙站起来,腿麻得几乎要摔倒。她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望着通往山下的那条路。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印着几个杂乱的脚印,不知是大山去时留下的,还是刘佳琪来时留下的。

远山笼罩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像蒙着一层纱。她想起小时候,娘带她上山采蘑菇,说雾气散了,太阳就出来了。可这深山里的雾气,总是散得很慢,有时候,等了一整天,也等不到太阳穿透云层的那一刻。

她转身回屋,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刀身映出她憔悴的脸,眼角的细纹像被雨水泡开的纸。她走到灶房,开始劈柴。斧头落下,木柴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斩断什么,又像是在固执地,敲打着新一天的黎明。

屋檐上的雨水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水花。那漏雨的地方,像个永远填不满的伤口,在这户深山里的人家,在这个叫李秋月的女人心上,无声地淌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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