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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天。

山坳里的雾气像化不开的浓痰,死死粘在青灰色的瓦檐上,顺着开裂的泥墙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滩滩泛着绿苔的浊水。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潮湿的柴火呛得她不住咳嗽,指节因为反复浸在冷水里,肿得像发面馒头,冻疮裂开的小口渗着血珠,遇水就钻心地疼。

“咳咳……”她蜷了蜷手指,将怀里的粗布帕子又紧了紧。帕子是前儿个给小石头擦鼻涕用的,这会儿还带着点奶腥气,却成了她唯一能捂住嘴不让咳嗽声吵醒里屋男人的东西。

里屋的土炕上,大山还在打鼾。那鼾声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搅着满屋子的霉味。昨儿个后半夜他才回来,一身的酒气混着陌生的脂粉香,摔门时震落了房梁上半捧积灰,全落在了灶台的铁锅盖上。

李秋月望着锅盖上映出的自己,一张脸在昏暗的灶火里显得蜡黄。眼窝陷得厉害,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打了一拳,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几分没被日子磨尽的亮,只是此刻蒙着层化不开的雾,比窗外的秋雨还要凉。

她还记得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虽也木讷,却肯下力气,春耕时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秋分时能一个人背回两捆沉甸甸的苞米。夜里躺在炕上,他会笨手笨脚地给她捏捏酸胀的腰,说:“秋月,等来年攒够了钱,咱就把这土坯房翻成砖瓦房。”

那时的月光总比现在亮,透过糊着纸的窗棂,能在他脸上照出憨厚的轮廓。她那时信他,就像信山里的泉水终会流进田埂,信春天播下的种子秋天总会结果。

可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李秋月往灶膛里塞了块干些的松树皮,火苗“噼啪”跳了两下,映得她眼底的雾散了些,露出底下藏着的刺。是从他跟着邻村的二赖子去镇上赌钱开始的吧?第一次输了两块钱,回来懊恼地捶了半夜炕沿,说再也不去了。第二次输了五十,回来红着眼瞪她,骂她是丧门星。第三次,他把准备给小石头买奶粉的钱都输光了,回来却没发脾气,只是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眼神让她后脖颈子发毛。

再后来,就有了刘佳琪。

那女人是邻村老刘家的媳妇,男人在外头打工,一年到头不回一次家。李秋月见过她,在镇上的集市上,穿着紧身的红棉袄,裤脚裹着时髦的黑丝袜,站在猪肉摊前笑的时候,眼角的媚态能把人的魂勾走。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和自己像是两个世界的女人,会成了扎在她心口最深的那根刺。

“水呢?渴死老子了!”

里屋的鼾声戛然而止,接着是大山粗嘎的嗓门,带着宿醉后的沙哑。李秋月赶紧站起身,往灶上的瓦罐里舀了瓢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才端进去。

土炕上的男人翻了个身,露出满是胡茬的脸,眼泡肿得像核桃。他瞥了李秋月一眼,目光在她沾着灶灰的衣襟上停留了一瞬,皱起眉:“离远点,一身的烟火气,难闻死了。”

李秋月的脚步顿了顿,把水碗往炕边的矮凳上一放,没说话,转身想往外走。

“站住。”大山坐起身,被子滑到腰际,露出松垮垮的肚皮,上面还留着几道暧昧的红痕。李秋月的目光像被针扎了似的缩回来,落在自己缠满布条的手腕上。

“钱呢?”大山揉着太阳穴,语气理所当然,“昨儿个手气背,输光了。你那儿还有多少?先给我拿点。”

“没有。”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不易察觉的硬气,“家里的米只够吃到月底,小石头的咳嗽还没好,得去镇上抓药。”

“药药药,就知道药!”大山猛地拍了下炕沿,瓷碗里的水晃出大半,“一个小屁孩咳两声怎么了?山里的娃哪那么金贵!我告诉你李秋月,赶紧把钱拿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真的没有。”李秋月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上次卖苞米的钱,你不是已经拿走大半了吗?剩下的我给小石头买了两袋奶粉,还有……”

“还有个屁!”大山不耐烦地打断她,眼神突然变得阴鸷,“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赢钱!是不是觉得我输了,你就高兴了?”

李秋月咬着下唇,没接话。她知道,跟他讲道理是没用的。在他眼里,输钱是她的错,没钱是她的错,就连天上不下雨,大概也是她的错。

大山见她不吭声,火气更旺了,抬腿就往地上迈,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几步就冲到李秋月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阴影沉沉地压下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那股让她作呕的脂粉香。

“说话!哑巴了?”他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李秋月疼得闷哼一声,挣扎着想甩开,却被他拽得更紧。

“放开我……”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恶心,因为那股从他身上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放开你?放开你好让你藏钱给那个小崽子?”大山的脸凑得很近,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我告诉你,这家里的钱,我说了算!你要是敢藏私房钱,我扒了你的皮!”

他的手猛地一甩,李秋月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腰撞在灶台的棱角上,疼得她眼前发黑。灶上的铁锅被震得晃了晃,里面煮着的稀粥“咕嘟”冒了个泡,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这就是那个曾经会在夜里给她掖被角的男人吗?是那个在她生小石头时,在产房外蹲了整整一夜的男人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就像这深山里的路,走着走着,就岔到了看不见底的沟里。

“我真的没钱。”李秋月扶着灶台站稳,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如果你实在要钱,就把那头老黄牛牵去卖了吧。”

大山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卖牛?那开春了地里的活怎么办?你想让咱们全家喝西北风?”

“那我就没办法了。”李秋月转过身,继续往灶膛里添柴,后背挺得笔直,“要么等下个月收了土豆再去卖,要么……你就去问刘佳琪要吧。”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扎进大山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几步冲过来,扬手就朝李秋月脸上扇去。

李秋月没有躲。

她甚至闭上了眼睛,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巴掌了。这些日子,她心里的某个地方早就死了,死在他第一次因为赌钱打她的时候,死在她撞见他和刘佳琪在玉米地里搂搂抱抱的时候,死在小石头哭着问“爹为什么不回家”的时候。

皮肉上的疼,反而让她觉得清醒。

可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来。

她睁开眼,看见大山的手僵在半空,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愤怒,有难堪,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慌乱。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狠狠地将手收回去,转身抓过炕边的外套,“你等着!我就不信找不到钱!”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灌进来,打在李秋月脸上,凉得刺骨。她看着男人踉跄着冲进雨幕的背影,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院门口的泥坑,泥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浑不在意。

就像他从不在意,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就像他从不在意,她夜里偷偷抹了多少眼泪。

灶上的稀粥“扑”地溢出来,浇在火红的灶膛里,腾起一阵白烟。李秋月赶紧去掀锅盖,手被烫得缩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她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来,却又被她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受伤的小兽在寒风里哀鸣。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破旧的窗棂,也敲打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院门口传来小石头奶声奶气的喊声:“娘……娘……”

李秋月赶紧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个笑脸,走出灶房。

小石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棉袄,站在屋檐下,手里捏着片湿漉漉的梧桐叶,小脸蛋冻得通红。看见李秋月,他颠颠地跑过来,举起叶子:“娘,你看,像小扇子。”

“嗯,真好看。”李秋月蹲下身,把儿子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冰凉的小手,“怎么不多睡会儿?外面冷。”

“醒了就睡不着啦。”小石头用脸蛋蹭着她的脖子,声音软软的,“娘,爹呢?我听见爹的声音了。”

李秋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抱着儿子,望着雨幕笼罩的远山,声音轻得像叹息:“爹……爹去给小石头找好吃的了。”

“真的吗?”小石头的眼睛亮起来,“是糖葫芦吗?”

“嗯,是糖葫芦。”李秋月点点头,把脸埋在儿子柔软的头发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奶香味,这是这冰冷屋子里唯一的暖意,“等爹回来,就给小石头卖糖葫芦。”

可她心里清楚,大山不会去卖糖葫芦。

他要么是去二赖子家继续赌,要么,就是去邻村找刘佳琪了。

果然,到了傍晚,雨还没停,大山回来了。

他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脑门上,脸上带着几分诡异的兴奋,进门就嚷嚷:“秋月!秋月!老子赢了!”

李秋月正在给小石头喂粥,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

大山不管不顾地冲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在她眼前晃了晃:“看见没?赢了!这下不愁没钱了!”

钱上还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李秋月的目光扫过那沓钱,又落回儿子沾着粥粒的小脸上,淡淡地说:“哦,知道了。”

她的冷淡让大山的兴奋劲儿减了大半,他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态度?老子赢钱了你不高兴?”

“高兴。”李秋月拿起帕子给小石头擦嘴,语气平平,“有了钱,就能给小石头抓药了。”

“抓什么药!”大山把钱塞进怀里,一脸不耐烦,“这点钱算什么?等明天我再去赢点,给你扯块好布料,做件新衣裳。”

李秋月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不用了,我这衣裳还能穿。倒是你,还是少去那种地方吧,免得……”

“免得什么?”大山的脸又沉下来,“你是不是又想说刘佳琪?我告诉你李秋月,我和她就是普通朋友,你别整天疑神疑鬼的!”

“普通朋友?”李秋月终于抬起头,眼神里的冰碴子几乎要掉下来,“普通朋友会在玉米地里抱在一起?普通朋友会让你把家里的钱拿去给她买金镯子?大山,你当我是瞎了还是傻了?”

这些话她憋了太久,像埋在土里的炸药,终于在这一刻被点燃。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委屈和愤怒,震得大山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石头被吓住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大山被孩子的哭声一吵,火气更盛,扬手就想打,却被李秋月死死拦住。

“你要打就打我!别吓着孩子!”李秋月把小石头紧紧护在怀里,像只护崽的母狼,眼睛红得吓人。

大山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眼底的决绝,心里莫名地发怵。他悻悻地收回手,骂骂咧咧地转身:“疯了!真是疯了!”

他走到炕边坐下,摸出旱烟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屋里的气氛僵得像块冰。小石头还在抽泣,李秋月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声音温柔,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过了好一会儿,大山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扔到李秋月面前:“喏,给你的。”

李秋月低头看了看,没动。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大山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点不自然,“刘佳琪说……说这玩意儿戴着好看,我就给你买了一个。”

红布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根廉价的塑料红绳,上面串着颗玻璃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俗艳的光。

李秋月看着那根红绳,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好像能想象出,刘佳琪是怎么娇笑着把这东西塞给大山,说“让你家秋月也高兴高兴”;好像能看到,大山拿着这东西,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笑脸。

她慢慢地伸出手,捡起那根红绳,然后,当着大山的面,轻轻一扯。

“啪”的一声,红绳断了,那颗玻璃珠子滚落在地,在泥地上打了几个转,最终停在墙角的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大山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李秋月!你他妈……”

“我不要。”李秋月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不是她用过的东西,我嫌脏。”

说完,她抱着已经哭累睡着的小石头,转身走进了里间的小屋。那是他们以前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小石头大了,她就把那里收拾出来,铺了张小床,自己睡在那里。

她轻轻把小石头放在小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雨。

雨还在下,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了。

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大山也曾送过她东西。是一根自己用竹子削的发簪,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那时她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插在头发上,睡觉都舍不得摘下来。

可现在,那根发簪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就像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不变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就消失在了岁月的风里。

夜深了,外屋传来大山沉重的鼾声。李秋月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山风灌进来,吹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远处的山林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着所有的声音和光亮。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或许明天,太阳会出来,把所有的潮湿和寒冷都晒干。

或许不会。

但无论如何,只要小石头还在,她就得站着,就得熬着。

就像这深山里的野草,哪怕被暴雨浇透,被狂风折断,到了春天,还是会从石缝里,倔强地探出头来。

只是那时候,她还能是原来的那株野草吗?

李秋月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秋雨连绵的夜晚,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彻底碎了。碎得像那颗滚落在墙角的玻璃珠子,再也拼不回去了。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浸透着深山的每一寸土地,也浸透着她早已冰凉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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