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只空碗摞进灶台边的木盆时,后颈的汗珠子正顺着衣领往下滑。灶房里闷得像口密不透风的瓮,正午的日头把窗棂晒得发烫,她抬手抹了把额角,指腹沾着的面粉在颧骨上蹭出道白痕。
里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木凳被踹翻在地。秋月握着抹布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大山又在摔东西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回。自从上个月他把卖山货的钱输光在邻村的赌局上,家里的物件就没安生过。先是缺了口的粗瓷碗,再是裂了缝的腌菜坛子,昨天连挂在墙上的竹篮都没能幸免,被他抓起来掼在门槛上,竹篾子碎了一地。
“死娘们,水呢?”大山的声音裹着酒气撞过来,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秋月心上。她赶紧拎起墙角的铁皮壶,刚要转身,就见大山摇摇晃晃地堵在门口,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喝死你算了。”秋月的声音细若蚊蚋,却还是被大山听见了。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往灶台上撞去:“你说啥?再敢骂一句试试!”
额头磕在冰冷的灶沿上,疼得秋月眼冒金星。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作声,咸涩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上回被他打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后腰的淤青紫得像块茄子,现在又添了新伤。
大山见她不吭声,反而更气了。他一把推开秋月,踉跄着扑到水缸边,抱起瓢猛灌了几口凉水,水花顺着他虬结的脖颈往下淌,浸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刘佳琪男人昨天来找过我。”大山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诡异的平静。秋月的心猛地一沉,攥着抹布的手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刘佳琪——这个名字像根毒刺,扎在秋月心里快半年了。那女人是邻村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生得一副桃花眼,笑起来眼角的痣都像是会勾人。去年秋收时她来借过镰刀,打那以后,大山就总往邻村跑,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股陌生的脂粉香。
“他说啥了?”秋月的声音发颤,指尖冰凉。
大山突然咧开嘴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说让我离他女人远点,还说……”他顿了顿,猛地将水瓢砸在地上,“还说要打断我的腿!”
水缸里的水被震得晃出涟漪,映着秋月苍白的脸。她想起前几天去溪边洗衣,听见两个村妇嚼舌根,说刘佳琪最近总往镇上跑,买的花布裙子能装满一柜子,谁都知道那钱是哪来的。
“你打算咋办?”秋月轻声问,目光落在灶膛里渐渐熄灭的炭火上。火苗明明灭灭,像她这些年悬着的心。
“咋办?”大山突然冲过来,一把撕开她的衣襟,粗糙的手在她胸前乱摸,“他娘的,老子玩了他女人又咋样?你以为老子离了她就活不了?”他的呼吸喷在秋月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烟草味,“你比她差啥?不就是没她浪吗?”
秋月像被毒蛇缠上般浑身僵硬,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会帮她挑水,会在冬夜里把她的手揣进怀里暖着,会在她生下死胎时抱着她哭,说以后再也不让她受委屈。
可现在呢?他的手劲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嘴里骂着最难听的话,眼睛里的欲望像野兽一样贪婪。秋月猛地推开他,抓起灶台上的火钳就往他身上砸:“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火钳落在大山胳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愣了一下,随即暴怒起来,反手一巴掌扇在秋月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狭小的灶房里回荡,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走了。
秋月被打得侧倒在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看见大山的脚朝自己踹过来,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像只受惊的兔子。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山的脚停在半空,骂骂咧咧地转身去开门。秋月趴在地上,透过门缝看见刘佳琪站在门口,穿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衬衫,裤脚还沾着草屑。
“你咋来了?”大山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刚才的凶神恶煞像是幻觉。
刘佳琪往屋里瞥了一眼,看见趴在地上的秋月,嘴角勾起抹冷笑:“我男人知道了,正到处找你呢。”
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那咋办?”
“还能咋办?躲呗。”刘佳琪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动作亲昵得刺眼,“我给你带了些干粮,你先去后山躲几天。”
秋月趴在地上,看着刘佳琪从蓝布包里掏出两个白面馒头,塞进大山手里。那馒头白得发亮,是秋月半年都舍不得吃的精面——家里的细粮早就被大山换了酒钱。
大山接过馒头,慌慌张张地往屋里跑,像是忘了地上还趴着个人。他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揣进怀里就要往外走,经过秋月身边时,被她死死拽住了裤脚。
“家里快没米了。”秋月的声音嘶哑,眼泪混着地上的灰尘淌进嘴里,“大山,别再赌了,也别再跟她来往了,咱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大山不耐烦地一脚踹开她:“滚开!”
刘佳琪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笑话。她的目光落在秋月散乱的头发上,落在她撕破的衣襟上,落在她额角的伤口上,像在欣赏一件满意的作品。
“秋月妹子,”刘佳琪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男人嘛,就像山里的野狗,你越拴着,他越往外跑。”她朝大山抛了个媚眼,“走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大山最后看了秋月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只有嫌恶。他跟着刘佳琪匆匆离开,院门被“吱呀”一声带上,留下满地狼藉和灶房里渐渐冷下去的余烬。
秋月趴在地上,直到日头西斜,才慢慢爬起来。她扶着灶台站稳,看见水缸里自己的倒影——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破了,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她突然想起昨天去地里摘豆角,看见篱笆上的牵牛花被暴雨打蔫了,当时还心疼了好一会儿,现在才明白,自己还不如那朵花。
花谢了明年还能再开,可她的日子,好像早就枯了。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慢慢往灶膛里浇去。滋啦一声,最后一点火星灭了,升起股呛人的白烟。她捂着嘴咳嗽起来,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天黑透的时候,秋月终于站起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她把摔碎的碗片捡起来,放进竹篮里,打算明天埋到菜地里——她总觉得,这些破碎的东西,埋进土里或许能长出些什么。
收拾到门口时,她看见门槛缝里卡着半块白面馒头,是大山刚才跑的时候掉的。秋月蹲下身,用手指抠了半天,才把那半块馒头抠出来。
馒头已经沾了泥土,硬得像块石头。她把馒头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土腥味混着面香,让她想起小时候,娘蒸了白面馒头,总是先给她掰最大的一块。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是赌鬼,什么是背叛,什么是绝望。
秋月嚼着馒头,一步一步挪到炕边。她躺在冰冷的炕席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弱。
后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秋月裹紧了单薄的被子,还是觉得冷。她想起大山刚娶她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夜,他把她搂在怀里,说要一辈子对她好。
“骗子。”她对着黑暗轻声说,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这深山里的一切都淹没。灶房里的水缸又晃了晃,映着窗棂外的闪电,照亮了角落里那只空了的铁皮壶,壶身上的锈迹像幅狰狞的画。
秋月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枕头里。她不知道大山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明天的米缸里还能不能找出一把米,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只知道,明天天一亮,她还得爬起来,去地里干活,去挑水,去做饭,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就像深山里的野草,被火烧,被水淹,被牛羊啃,却还是要拼命活着。
只是这活着,真的太疼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灶膛里的余烬彻底凉透了,连一丝热气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