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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荷复华

王家村的老池塘,卧在村子东头的洼地,打王老汉记事起,就没给过村里人好脸色。塘底的淤泥黑得发黏,踩进去能陷到脚踝,连最耐活的水草都长得稀稀拉拉,东一丛西一丛,像秃头上的毛。一到夏天,水面飘着层绿藻,风一吹,腥气裹着腐泥味往鼻子里钻,村民路过都绕着走,只有半大的孩子,会趁大人不注意,蹲在塘边用树枝扒拉泥里的小螃蟹,偶尔翻出个破陶罐碎片,也能当成宝贝揣半天。

村支书王建国,前几年还琢磨着把池塘填了种玉米,可丈量土地时,老人们都拦着:“这塘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填不得,万一哪天又活过来了呢?”王建国拗不过,只好作罢,只在塘边种了圈柳树,盼着树长大了能挡挡那股腥气。

谁也没料到,今年入夏,这池塘竟真的“活”了,还活得分外扎眼。

最先发现的是王老汉。那天他起得早,扛着草筐去后山割牛草,路过塘边时,习惯性地往塘里瞟了一眼——这一眼,差点让他把草筐扔在地上。黑乎乎的塘面上,竟冒出了连片的绿,圆滚滚的荷叶挨挨挤挤,像刚铺开的绿绒毯,连水面的绿藻都没影了。王老汉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凑到塘边仔细看,荷叶上还挂着露珠,晶莹剔透的,风一吹,露珠滚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活了!老池塘活了!”王老汉的嗓门大,一喊,半个村的人都跑了过来。大伙围着池塘看,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这是祖宗显灵,有人说今年要风调雨顺,连平时不爱凑热闹的张老爷子,也拄着拐杖来了,眯着眼看了半天,嘴里念叨:“稀奇,真稀奇,我小时候见这塘开过一次荷,没这么旺。”

没等大伙的新鲜劲过去,更奇的事又来了。过了十天,荷叶间竟冒出了花苞,粉的、白的,鼓鼓囊囊的,像攥紧的小拳头。才三天功夫,花苞就全开了,花瓣层层叠叠,粉的艳得像胭脂,白的嫩得像羊脂,连花茎都比寻常荷花粗,顶着硕大的花朵,在风里晃悠悠的,生怕把茎压断。

最绝的是那香气。以前池塘的腥气能飘半条街,现在换成了荷香,浓得化不开,从塘边往村里走,越靠近池塘,香气越浓,吸一口,浑身都软乎乎的,连干活的力气都少了几分。村民们更兴奋了,每天傍晚都往塘边跑,搬个小板凳坐着,闻着花香聊天,有人还特意从家里端来茶水,说要沾沾“祥瑞气”。王建国干脆在塘边立了块木牌,用红漆写着“荷仙塘”,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喜庆。

可这份喜庆,没持续多久,怪事就跟着来了。

最先出问题的是村西头李婶家的老黄牛。那牛养了五年,温温顺顺的,平时李婶牵着它去河边吃草,连别人家的庄稼都不碰。可自打池塘开了荷花,老黄牛就像变了头牛,见了人就甩着尾巴乱踢,给它喂草,它也不吃,只是“哞哞”叫着,用头撞牛棚的栏杆。夜里更折腾,整宿整宿地叫,吵得李婶一家睡不着觉。李婶以为是牛病了,找村医老王来看,老王查了半天,说牛没病,就是“心火太旺”,开了点清热的草药,可喂了几天,一点用都没有。

接着是村里的孩子。白天在塘边玩得好好的,追着蜻蜓跑,笑声能传老远,可一到夜里,就开始哭,哭声尖细,怎么哄都哄不好。李婶家的小孙子,以前一觉能睡到天亮,现在每天半夜准醒,哭着说“梦见红红的东西晃眼睛,晃得头疼”。其他几家的孩子也差不多,都说梦见了“红红的东西”,有的说像火球,有的说像红布,说得大人心里发毛。

最让人担心的是张老爷子。老爷子今年八十二,身子骨向来硬朗,每天早上都能绕着村子走两圈。可最近,他总说头晕,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还说梦话,有时候半夜坐起来,对着墙念叨“别晃了,别晃了”。王建国带着老爷子去镇医院检查,医生说血压有点高,开了点降压药,可吃了药,头晕的毛病还是没好。

村医老王背着药箱,挨家挨户地跑。量了一圈血压,发现不仅张老爷子,村里好几个老人、甚至半大的孩子,血压都比平时高了点,虽然没到高血压的程度,可个个都透着股烦躁,有的说心慌,有的说没胃口,有的说浑身没劲。老王挠着头纳闷:“没道理啊,这阵子也没吃啥不干净的东西,天气也不算太热,咋都这样了?”

有人小声说:“会不会是那荷花的问题?以前没开荷花的时候,村里多太平,现在荷花一开,怪事就来了。”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村民们都安静了。再路过塘边,闻着那浓得发腻的香气,竟觉得有些头晕,以前觉得好看的荷花,现在看着也有点扎眼,花瓣艳得过头了,像要滴出血来。

王建国也犯了愁,找老人们商量,老人们都说“这是邪祟”,让他找个“懂行的”来看看。有人想起邻村的事,说去年邻村老宅子闹动静,找了个叫陈默的年轻人,没搞啥封建迷信,就看了看,挪了挪东西,就好了。王建国赶紧托人去邻村打听,找来了陈默的电话。

陈默来的那天,日头毒得很,知了在柳树上叫得震天响。他穿了件浅灰色的短袖,背着个旧帆布包,下车后没先去村委会,径直往池塘走。王建国跟在后面,想跟他说说村里的怪事,可陈默没说话,只是盯着池塘看,眉头越皱越紧。

走到塘边,村民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荷花的事,有人还想摘朵荷花给陈默看,被陈默拦住了:“别摘,这花不对劲。”

他指着一片最大的荷叶,对大伙说:“你们看这荷叶,边缘是卷的,正常的荷叶边缘是平的,就算卷,也不会卷得这么厉害,像被火烤过似的。还有这颜色,绿得太浓了,透着股躁气,不像自然长出来的。”

村民们凑过去看,还真是——有的荷叶大得能当伞,边缘卷得像波浪,用手摸一摸,叶子硬邦邦的,不像平时的荷叶那样软。陈默又蹲下身,从塘边捞起一点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蘸了点水,尝了尝(只是碰了下嘴唇),眉头皱得更紧了:“水里有股子火气,说不上来的味道,有点涩,还有点烫嘴。”

王建国赶紧问:“陈师傅,这到底是咋回事?跟村里的怪事有关系吗?”

陈默点点头,站起身,往塘中央指了指:“问题应该在塘底。你们找根长竹竿来,往塘底探探,看看有没有硬东西。”

村民们赶紧找来几根长竹竿,王建国挑了根最粗的,往塘中央捅。竹竿刚插进泥里没多深,就碰到个硬东西,沉得很,怎么捅都捅不动。“有东西!”王建国喊了一声,几个年轻小伙挽着裤腿,脱了鞋,下了塘。塘里的水不深,刚到膝盖,可淤泥厚,走一步陷一步,费了半天劲,才走到竹竿捅到的地方。

小伙们用手往泥里挖,淤泥黑得发黏,糊在手上,怎么都洗不掉。挖了快一个时辰,有人喊:“摸到了!硬邦邦的,好像是块石头!”大伙更卖力了,围着那块东西挖,终于把它挖了出来——是块脸盆大小的石头,通体润得像玉,表面光滑,却泛着淡淡的红光,放在地上,连周围的空气都像暖了几分,柳树上的知了叫得都轻了些。

村民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石头,有人想伸手摸,被陈默拦住了:“别碰,这石头的燥气很重,摸多了容易上火,心慌。”

他指着石头,对大伙说:“这石头叫‘赤脉玉’,很少见,能散出一种能量,促进植物生长。可这石头的能量太烈了,带着燥气,荷花吸了这能量,就长得快,长得旺,可也长歪了,花瓣太艳,叶子太硬。水里也吸了这燥气,蒸发到空气里,人闻着、牲畜沾着,就容易心烦、失眠,血压也会跟着升高。孩子们年纪小,神经系统没发育好,对这燥气更敏感,所以会做噩梦,会哭。”

村民们都惊了,围着石头看,不敢再靠近。王老汉说:“怪不得我这阵子总觉得心慌,原来跟这石头有关!那现在咋办?把石头扔了?”

“不能扔,也不能留在塘里。”陈默说,“这石头的燥气能散,得找个地方让它慢慢散。你们找块粗布,把石头裹严实,别让它的气散出来,然后抬到村后的深山里,找一条常年流水的小溪,把石头放进溪水里。活水能慢慢冲掉它的燥气,等它不发红了,燥气就散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拿回来也行,或者就让它在溪里待着,对溪水也没坏处。”

王建国赶紧让人找了块粗布,几个年轻小伙小心翼翼地把石头裹起来,抬着往村后的深山走。石头沉得很,四个小伙换着抬,才把它抬到山里。找到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常年不断,他们把石头放进溪水里,石头一进水,水面竟冒起了小小的气泡,红光淡了几分。

石头抬走的第二天,池塘的变化就显出来了。那股浓得发腻的香气淡了,变成了清清爽爽的荷香,吸一口,心里不慌了,也不头晕了。荷叶不再疯长,边缘慢慢舒展开,颜色也淡了些,变成了温润的绿,用手摸一摸,叶子也软了,像平时的荷叶那样。荷花虽没以前那么艳得晃眼,却透着股清雅劲儿,粉的像少女的脸颊,白的像天上的云,风一吹,花瓣轻轻晃,看着就舒服。

村里的怪事也跟着没了。李婶家的老黄牛不再撞栏杆,夜里安安静静地嚼着草,李婶喂它草,它也吃得津津有味;孩子们夜里不哭了,睡得踏踏实实的,早上起来精神头十足,又在塘边追着蜻蜓跑;张老爷子的头晕毛病也没了,每天早上能绕着村子走两圈,傍晚还能坐在塘边晒太阳,眯着眼听着蝉鸣,没一会儿还打个小盹。村医老王又挨家挨户量了血压,大伙的血压都恢复了正常,没人再心慌、没胃口了。

村民们又爱往塘边去了,傍晚时分,搬个小板凳坐在塘埂上,闻着荷香,聊着天,风里带着水汽,凉快又舒坦。王建国看着这景象,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特意买了瓶酒,去感谢陈默。

陈默正在塘边看荷花,见王建国来了,笑着说:“王支书,不用谢我,这是自然的道理,万物都有个度,过了就不好了。”

王建国递给他一瓶酒,感慨道:“以前总觉得越热闹、越艳丽越好,现在才明白,平平淡淡、顺顺当当的,才是真的好。这荷花以前没这么旺,可看着踏实,现在虽然没那么艳了,可看着舒服,心里也踏实。”

陈默接过酒,放在一边,望着塘里的荷花说:“自然的美,从来不是咋咋呼呼的,是安安稳稳的和谐。草长得太旺会荒田,花开得太烈会伤神,水太满会溢出来,人太急会出错。咱们过日子,跟这荷花一样,平平淡淡才是真,顺顺当当才最好。”

后来,那老池塘就成了村里的宝。每到夏天,荷叶田田,荷花清雅,柳树上的知了叫着,塘里的青蛙跳着,孩子们在塘边追着蜻蜓跑,老人们坐在塘边拉家常,手里摇着蒲扇,风一吹,荷香漫过村庄,安安静静的,满是踏实的烟火气。

有人问王建国,要不要把那块石头从山里抬回来,王建国摇了摇头:“不用了,让它在溪里待着吧,那里才是它该待的地方。咱们村的池塘,就该安安稳稳地长荷花,咱们村的人,就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池塘的荷花每年夏天都会开,不旺不淡,刚刚好。村民们路过塘边,都会停下来看两眼,闻闻荷香,心里踏实得很。他们都记得陈默的话,万物有度,过犹不及,自然的美,在于和谐,日子的美,也在于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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