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的雪,下得悄无声息。灵植园的桔梗庐被裹在素白里,木格窗透出的灯光,像块融化的蜜糖,在雪地上洇开片暖黄。
陈默正往炉膛里添松柴,噼啪作响的火焰舔着铜炉底,把锅里的米酒炖得咕嘟冒泡。酒香混着桂花香从壶嘴钻出来,缠在悬着的腊肉上,勾得人胃里发空。
“慢着点添,”念夏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件缝了一半的棉背心,青灰色的粗布上,她正用银线绣朵桔梗花,“火太旺会把酒气煮跑的。”
陈默笑着往炉边挪了挪,火光映得他侧脸发亮:“这不是怕你等急了?张爷爷说,冬至喝暖酒,来年无病痛。”他指的是去年秋天酿的那坛桂花桔梗酒,在地窖里藏了整整三个月,坛口的红布早就被酒香浸得发亮。
念夏放下针线,走到桌边解开坛口的红绳。桑皮纸一掀,醇厚的酒香立刻漫了满室,带着点桔梗的清苦和桂花的甜,像把秋阳和冬雪都酿在了里面。她舀了半壶,往炉上的铜锅里倒,蒸汽腾地冒起来,在窗上结了层薄雾。
“念秋呢?”陈默往院外看,往常这时候,那小子早该揣着冻红的鼻尖跑进来,嚷嚷着要喝“师娘牌暖酒”。
“被李大叔叫去帮忙杀猪了,”念夏用布擦着铜壶柄,“说要给咱们留扇最肥的五花肉,明天包饺子。”她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抢我碗里的肉馅饺子,说‘男孩子要多吃点才有力气’。”
陈默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他当然记得,那年冬至,念夏娘包了三十个肉馅饺子,全被他和念夏分着吃了,念夏爹笑着说“这俩孩子,像是上辈子没吃过肉”。后来念夏娘走了,他才知道,那点肉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月钱买的。
炉上的酒沸了,念夏往两个粗瓷碗里各舀了一勺,又撒了把炒香的芝麻:“尝尝?看看够不够甜。”
陈默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抿了一口。酒香在舌尖炸开,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五脏六腑都舒服。他看着念夏捧着碗小口喝着,睫毛上沾着点水汽,像落了层细雪。
“对了,”念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柜里翻出个木盒,“前几天整理师父的旧物,找到这个,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木盒打开,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铜哨,哨身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默”字。陈默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他十岁那年,念夏爹亲手给做的,说“在山里迷路了就吹哨,师父听见就来接你”。后来他在山崖下摔晕了,哨子也丢了,没想到被念夏收着。
“你一直留着?”他的声音有点发哑。
“嗯,”念夏摩挲着铜哨,“那天在山崖下找到你的时候,哨子就掉在你手边,沾着血。我把它擦干净收着,想着等你醒了还你,结果……”她顿了顿,眼里闪过点涩,“结果后来走得急,忘了给你。”
陈默接过铜哨,放在唇边吹了声。清亮的哨音穿过风雪,在灵植园里荡开,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他想起那年在山崖下,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有人在吹哨,一声接一声,带着哭腔,原来不是幻觉。
“师娘!师父!”院门外传来念秋的喊声,混着风雪声,“我回来啦!李大叔给了好大一块肉!”
念夏赶紧把铜哨收进木盒:“快让他进来,别冻着了。”
念秋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身上还沾着雪沫子,手里拎着块足有五斤重的五花肉,油光锃亮的:“师娘你看!李大叔说这是今年最肥的猪,特意给咱们留的!”
“赶紧搓搓手,”念夏把暖酒往他手里塞,“冻成这样,明天该感冒了。”
念秋捧着碗酒,吸溜吸溜喝着,眼睛瞟见炉边的腊肉:“师父,今晚能蒸腊肉吃吗?我闻着香味都快流口水了。”
“就你嘴馋,”陈默笑着敲他的脑袋,“留着明天包饺子,给你包个纯肉馅的。”
雪越下越大,簌簌地打在窗上,像谁在外面撒糖霜。三人围坐在暖炉边,喝着暖酒,说着闲话。念秋讲镇上的新鲜事,说王木匠的小孙子偷喝了他爹的米酒,醉得在雪地里打滚;念夏说药圃的事,说那株野山参晒成干了,够张爷爷泡两坛药酒;陈默则听着,时不时添块柴,往两人碗里续酒。
酒过三巡,念秋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嘴角还挂着酒渍。陈默把他抱到里屋的床榻上,盖好棉被,回来时看见念夏正对着那坛酒发呆,碗里的酒还剩小半。
“在想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
“想我娘,”念夏的声音很轻,“她总说,冬至的酒要和重要的人一起喝,这样才能把一年的寒气都逼走。”她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炉火还亮,“陈默哥,你说……咱们算不算重要的人?”
陈默的心像被暖酒烫了一下,热得发涨。他伸手,轻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指尖有点凉,却很快被他捂热。
“算。”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算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灵植园的桔梗田盖得严严实实,像盖了层厚厚的棉被。炉上的酒还在温着,香气混着松柴的烟火气,在屋里漫开来。念夏靠在陈默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突然觉得,这漫长的冬夜,好像一点都不冷了。
或许冬至的意义,从来都不是喝多少暖酒,吃多少饺子,而是身边有个能一起守着炉火,把旧时光慢慢说尽的人。就像这坛藏了三个月的酒,总得等够了日子,等来了对的人,才能品出最醇厚的甜。
夜渐深,炉火渐渐弱下去,只留着点余温。陈默给念夏掖了掖身上的毯子,看着她睡着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他拿起那枚铜哨,在指尖摩挲着,哨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穿过十年的风雪,落在这个温暖的冬夜。
雪还在下,却像是在唱一首温柔的歌,唱给灵植园里的每一个人,唱给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等待,和终于等来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