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电局的老王被念秋拽来时,手里还捏着半截没吸完的烟,进门就嚷嚷:“小陈这是咋了?火急火燎的,我这正核对上个月的汇款单呢。”
陈默没顾上寒暄,直接把那张画着桔梗花的信封推到他面前:“王伯,您看看这个,还记得吗?十年前,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寄过同样的信封,地址是城南的巷子。”
老王眯着眼瞅了半天,烟蒂掉在地上都没察觉,突然一拍大腿:“嗨!这信封我咋不记得!那姑娘当年可有意思了,寄信时非要我在邮戳上多盖个桔梗花的印章,说‘这样收信人就知道是我寄的’。我当时还笑她,哪有邮局盖私章的道理,最后架不住她软磨硬泡,找刻章的李师傅临时刻了个小的,盖在角落上呢。”
他指着信封右下角一个几乎看不清的淡红色印记:“你看,这就是!当年全城就我这有这章,错不了!”
陈默的指尖抚过那淡红印记,像触到了念夏的温度,声音都发紧:“那您记得地址吗?城南哪条巷?”
老王咂咂嘴,蹲在地上翻找墙角的旧账本:“城南的巷子……那年头城南就三条巷,仁义巷、柳树巷、石板巷。我记得那姑娘当时念叨了句‘门口有棵老槐树’,你想想,哪条巷有老槐树?”
“柳树巷!”念秋突然喊出声,“我去年去城南送东西,柳树巷口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树干上还挂着个旧鸟笼!”
陈默猛地站起身,膝盖的伤口被扯得生疼,他却像没感觉似的:“王伯,麻烦您再想想,她寄信那天,有没有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老王翻着泛黄的账本,忽然指着其中一页:“喏,这是那天的记录,寄信人地址写的是‘灵植园暂住’,收信人……哎?这名字咋这么眼熟?”他把账本推过来,“你看,收信人叫‘阿桔梗’。”
“阿桔梗?”陈默愣了愣,随即想起念夏总爱把桔梗花别在发间,笑说“我就是你的小桔梗呀”,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下,又酸又软。
“她还说,收信人要是回信,就寄到灵植园,不用写具体地址,说‘他肯定能收到’。”老王补充道,“不过后来没收到过回信,我还以为那收信人搬了家呢。”
陈默攥着信封的手微微发抖——他这十年守在灵植园,从未收到过信,想来是念夏怕他担心,或是路上出了岔子。他突然想起念夏走前那晚,塞给他一个布包,说“等我走了再看”,当时他以为是寻常物件,随手塞在了木匣最底层。
“我回去趟!”陈默转身就往外跑,膝盖的血顺着裤腿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暗红的印记。
念秋和老王面面相觑,老王咂摸出点味道来:“那姑娘……是小陈的心上人?”念秋红了脸,点头如捣蒜。
回到灵植园,陈默翻出那个被遗忘的布包,粗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桔梗,解开绳结,里面是一叠信纸,还有半包晒干的桔梗花。信纸的抬头全是“陈默哥”,字迹娟秀,却带着点仓促的抖。
“陈默哥,当你看到这个,我应该已经在去南边的路上了。别找我,那些人说我爹娘留下的债,必须我去还,躲不掉的。”
“他们说要去码头扛货,说还清了就放我回来,我信他们这一次。你别担心,我力气大,能扛动。”
“今天看到码头有卖桔梗花种子的,买了一包,等我回来,咱们在灵植园种满好不好?就种在你窗台下,你睁眼就能看见。”
“陈默哥,我偷偷攒了点钱,藏在你枕头下的砖缝里,别告诉你徒弟,省得他嘴馋买糖吃。”
陈默猛地掀开枕头,果然在砖缝里摸到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十枚带着体温的铜钱,还有一张小纸条:“省着点花,等我回来挣钱给你买肉吃。”
他捏着铜钱,指腹被边缘磨得发红,突然想起那年冬天,念夏把仅有的一块腊肉全塞进他碗里,说“我不爱吃肥的”,自己却啃着萝卜干。
“陈默哥!”念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举着封信,“王伯说刚才整理旧邮件,发现这封没寄出去的,地址写的是灵植园,收信人是你!”
信封上没有邮票,只有一个模糊的城南邮戳,角落盖着那朵小小的桔梗花印章。陈默拆信的手在抖,信纸是糙纸,字迹却用力极了,甚至划破了纸页:
“陈默哥,我在码头挺好的,就是晚上冷,想你的护腕了。今天看到有人卖糖画,想起你总抢我的糖吃,下次给你带个最大的。他们说还要再扛半年,就能还清了,到时候我给你带南边的荔枝,听说可甜了。
对了,我在码头认识个老中医,他说你膝盖的旧伤得用南边的海风藤泡药酒,我偷偷攒钱买了些,托路过的货郎带给你,记得每天擦。
别总熬夜画图纸,眼睛会坏的。念秋那小子要是欺负你,等我回来揍他。
我看见南边的桔梗花开了,比灵植园的艳,等我回来,咱们种一片,好不好?
等我。”
信纸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朵桔梗花,旁边写着“念夏”两个字,墨迹被水晕开了一小块,像是哭过。
陈默把信纸按在胸口,那里跳得又快又重,膝盖的疼、心里的酸、还有那点失而复得的甜,混在一起,让他眼眶发烫。他突然想起念夏走的那天,他在她包袱里塞了把灵植园的土,说“带着这个,就像我陪着你”,原来她真的带了,不然怎么会知道寄信到灵植园他一定能收到。
“念秋,”陈默的声音带着哽咽,“备马车,去城南柳树巷。”
念秋看着他手腕上重新戴好的护腕,用力点头:“好!我这就去!”
屋外的桔梗花又开了几朵,紫蓝色的花瓣在风里晃,像是在催着赶路。老王站在院门口,看着陈默扶着门框站起来,膝盖的血还在流,却走得异常稳,他摸了摸胡子,笑了——这灵植园的春天,总算要来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陈默坐在车里,手里攥着那两封信,指尖一遍遍划过“等我”两个字。窗外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他却闻出了桔梗花的香,像念夏当年站在灵植园门口,笑着喊他“陈默哥,花开了,快来看呀”。
柳树巷果然有老槐树,树干上挂着个掉了漆的鸟笼,笼门开着,像在等谁回来。巷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陈默下车时,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念秋赶紧扶住他。
“没事。”陈默摇摇头,目光扫过巷子里的门牌号,突然停在37号——门口摆着两盆桔梗花,花盆是他当年亲手做的,边缘缺了个角,是念夏不小心摔的。
他走上前,指尖抚过花盆的缺口,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妇人站在门内,头发里掺着白丝,却依旧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干桔梗花。她看见陈默,手里的菜篮“哐当”掉在地上,土豆滚了一地。
“陈默哥……”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桔梗花,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陈默看着她,十年的等待、寻找、思念,突然都堵在喉咙口,说不出话,只能一步步走过去,像十年前那样,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布满老茧,却还是像当年那样,一握就暖得烫人。
“我来接你了,念夏。”
风穿过巷子,吹起念夏的裙角,也吹落了陈默手腕上护腕的系带,露出底下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当年为了护她被狼抓伤的。念夏的指尖抚过那疤痕,泪掉在上面,像滴进了时光里,晕开一片温暖的潮。
巷口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是在笑。念秋站在马车边,偷偷抹了把脸,又赶紧转身去捡地上的土豆,嘴里念叨着“师父说了,回来要种满灵植园的桔梗花,可不能耽误了”。
远处的邮差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叮铃铃”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却惊不散这巷子里漫开来的甜,像那罐存了十年的蜂蜜,终于开盖,甜得能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