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后半夜,已经能没过小腿。桔梗庐的窗棂上结着层冰花,像谁用碎钻镶了层花边。陈默刚把炉火烧旺,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这时候会是谁?”念秋从被窝里探出头,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团鸟窝。他披了件棉袄跑到窗边,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雾,用手擦了擦才看清——雪地里站着个裹着破棉袄的老人,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正往院里张望。
“是张爷爷!”念秋认出是镇上修鞋的张老头,连忙拉着陈默往门口跑,“他怎么这时候来了?天这么冷!”
陈默披上厚褂子,刚拉开门,一股寒风就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带着股刺骨的冷。张老头的眉毛和胡须上都结着冰碴,咳嗽得直不起腰,看见他们,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小陈……小秋……没打扰你们吧?”
“张爷爷快进来!”陈默赶紧扶他进屋,把他往炉边引,“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
张老头在炉边坐下,搓着冻得发紫的手,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层层包着的东西,递过来:“这个……你们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油纸解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木盒,红漆掉了大半,边角磨损得厉害,盒盖上刻着朵歪歪扭扭的桔梗花——是三年前念夏丢的那个药盒!当时她哭了好几天,说里面装着她攒了半年的药种。
“这是……”陈默的手指抚过盒盖的花纹,声音有点发颤。
张老头往炉边凑了凑,烤着冻僵的脚:“前阵子收拾老房子,在床底下找着的。想着你们或许还惦记……就冒雪送来了。”他顿了顿,眼里闪过点愧疚,“那年冬天雪也这么大,念夏这丫头来修鞋,把盒子落我摊子上了……我老糊涂,忘了这事,直到前天才翻出来。”
念秋捧着木盒,手指抠着盒锁——锁早就锈死了。他急得鼻尖冒汗,陈默找了把小铜刀,小心翼翼地撬开锁扣。盒盖打开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里面没有药种,只有几张泛黄的纸,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
纸上是念夏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今天陈默哥教我认了三种药草,桔梗、柴胡、当归,我都记下来啦!”“张爷爷的修鞋摊飘着皮革香,像爹身上的味道。”“等明年春天,我要把桔梗种满灵植园,比镇上的花园还好看!”
最底下那张纸上,画着三个小人:一个扎辫子的女孩,一个举着药锄的男孩,还有个拄着竹杖的老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们”。
念秋的眼泪“啪嗒”掉在纸上,晕开了墨迹:“这是姐姐画的!她把张爷爷也画进去了!”
张老头看着画,也抹了把脸,叹口气:“这丫头……总往我摊子跑,给我送治咳嗽的草药,说‘张爷爷喝了就不咳了’。我还总嫌她吵……”
陈默拿起那半块麦芽糖,硬邦邦的,裹着层薄霜。他记得,这是念夏那年生日,他用攒了半个月的钱买的,她舍不得吃,说要留着等桔梗开花时一起分着吃,结果就这么存了三年。
“张爷爷,您等着!”念秋突然站起来,跑到柜边翻出个小陶罐,里面是今年新收的桔梗籽,“这是姐姐的药种长出来的新籽,您带点回去,春天种在院子里,肯定能长出好多桔梗!”
张老头接过陶罐,手抖得厉害:“好……好……我回去就种,等开花了,我给你们送把新扎的竹椅,放桔梗庐门口,坐着看花开。”
陈默煮了锅姜茶,给张老头端来,又把坛里的桔梗酒倒了小半碗:“您暖暖身子,雪太大,今晚就在这儿歇着吧,床够睡。”
张老头喝着姜茶,看着炉边的两个孩子——念秋正小心翼翼地把念夏的纸条夹进药谱,陈默则在给木盒重新上漆,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他突然笑了,咳嗽都轻了些:“好……好啊……”
后半夜,雪小了些。念秋抱着木盒缩在被窝里,陈默坐在炉边添柴,听见他小声说:“陈默哥,你说姐姐是不是知道张爷爷会送回来?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陈默往炉里添了块松柴,火苗“噼啪”响,映得墙上的影子轻轻晃。他想起念夏走的那天,也是个雪天,她拉着他的手说:“哥,有些东西丢了,不是真的没了,等雪化了,说不定就自己找回来了。”
当时他不懂,现在看着炉边打盹的张老头,看着念秋怀里的木盒,突然就懂了。有些回忆,就像埋在雪地里的种子,看着是没了,可只要心里记着,总有一天会借着点什么由头,冒出芽来,带着暖暖的温度,回到身边。
天快亮时,念秋睡得正香,梦见姐姐蹲在桔梗丛里笑,手里举着半块麦芽糖,说“小秋快吃,甜着呢”。陈默则把那张画着“我们”的纸,贴在了桔梗庐的墙上,旁边是今年新画的药草图。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画上,三个小人的影子仿佛动了起来,在晨光里轻轻摇晃。
张老头醒了,看着墙上的画,又看看炉边趴着的两个孩子,慢慢站起身,拿起竹杖,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他要赶在雪化前回修鞋摊,把那张画描下来,贴在摊子上——就像念夏当年总说的,“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我们是在一起的”。
院门外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新的脚印,朝着镇上的方向延伸,像条细细的线,把散落的念想,一点点串了起来。桔梗庐里,炉火烧得正旺,酒坛的香气混着柴火气,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漫着,像首没唱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