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只余天际一抹绛紫色的余晖,将汴梁城外的田野染上几分朦胧的诗意。菜园里,那棵倒插的垂杨柳在暮色中投下奇异的影子,枝叶倒悬,仿佛凝固了鲁智深白日那惊天动地的神力。
井台边,鲁智深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三拳打死镇关西的痛快淋漓,说到兴起处,大手猛地一拍大腿,震得井台上的水瓢都跳了起来。
“哈哈!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那郑屠狗仗人势,欺压良善,洒家三拳下去,直打得他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黑、绛、紫都绽将出来!第二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鲁智深眉飞色舞,沉浸在往日的快意恩仇中,浑然不觉腹中早已咕咕作响。
苏青阳面带微笑,安静倾听。待鲁智深说到口干舌燥,抓起水瓢又灌了几口凉水时,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掸了掸青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大师豪情,令人神往。只是……”苏青阳目光扫过空荡荡的井台和菜畦,语气带着几分促狭,“美酒佳肴配英雄,岂能只以井水凉瓜待客?大师且看——”
话音未落,只见苏青阳宽大的袍袖随意地朝着井台旁的空地一拂!
嗡——! 一股无形的、玄奥至极的空间波动悄然荡开! 鲁智深只觉眼前一花! 仿佛有一幅无形的画卷被瞬间展开! 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竟凭空多出了一张古朴的紫檀木八仙桌!桌面上琳琅满目,摆满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酒菜!
一只油光发亮、皮脆肉嫩的整只烧鸡,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一大盘酱香浓郁、肥瘦相间的酱牛肉,片得薄如蝉翼! 一碟翠绿欲滴、爽脆可口的凉拌时蔬! 还有一坛尚未开封、却已透出醉人醇香的泥封老酒!酒坛上贴着红纸,上书三个古朴大字——醉仙酿! 碗碟杯筷,一应俱全,皆是上好的细瓷!
“呃?!”鲁智深那双环眼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手中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凉水溅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他看看桌子,又看看苏青阳那空空如也的袖子,再看看桌子,再看向苏青阳……如此反复数次,那张威武雄壮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撼、茫然和难以置信!
“这……这……”鲁智深指着桌子,又指了指苏青阳的袖子,舌头如同打了结,“苏……苏施主……你……你这是……仙法?!还是妖术?!”他本能地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苏青阳,肌肉绷紧,如同面对一头洪荒巨兽!白日倒拔垂杨柳的豪勇,在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苏青阳看着鲁智深那副如临大敌、又惊又疑的模样,不由莞尔。他从容地走到桌旁,拂袖坐下,拿起酒坛,拍开泥封。顿时,一股比之前浓郁醇厚、仿佛蕴藏了千山万水灵韵的醉人酒香,如同怒放的琼花,轰然炸开!瞬间盖过了烧鸡酱肉的香气,弥漫在整个菜园之中!就连远处田埂上的蛙鸣都仿佛为之一滞!
“大师稍安勿躁。”苏青阳提起酒坛,将两个粗瓷海碗斟满。那酒液色泽金黄,粘稠如蜜,在碗中微微荡漾,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光晕。“不过是些微末伎俩,袖中藏物罢了,何足道哉?正所谓——”他端起一碗酒,对着兀自惊疑不定的鲁智深遥遥一举,笑容清朗: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大师,请!”
这声音如同清泉流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力量,瞬间抚平了鲁智深心中的惊涛骇浪,更直指他内心深处最本真的渴望!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鲁智深喃喃重复着,眼中的警惕和惊骇如同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亮!仿佛一道光照进了他因戒律清规而倍感压抑的心房!
是啊!他鲁智深是什么人?是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向、快意恩仇的豪杰!是性情如火、率真坦荡的汉子!让他像那些枯坐念经的和尚一样清规戒律,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这“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不正说中了他的心坎?只要心存善念,秉持正义,一碗酒,一口肉,又有何妨?拘泥于那些虚头巴脑的戒律,反倒落了下乘!
“哈哈哈!好!说得好!好一个‘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鲁智深心中的块垒尽去,豪气顿生,大步流星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震得桌子都晃了三晃!他抓起苏青阳推过来的那碗金黄的醉仙酿,看也不看,仰头便灌!
“咕咚!咕咚!” 酒液入喉,鲁智深那双环眼猛地瞪圆! 这酒……绝非凡品! 初入口,醇厚绵柔,如同上好的女儿红!但入喉之后,一股磅礴温和却极其精纯的灵力轰然散开!如同暖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呼吸着!连日来看守菜园的疲惫、心中积郁的烦闷、甚至白日拔树时消耗的气力,都在这股暖流冲刷下迅速恢复,甚至隐隐有所精进!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逍遥快意直冲顶门,让他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
“好酒!他娘的好酒!!”鲁智深放下空碗,抹了一把沾满酒渍的络腮胡,激动得满脸通红,声如洪钟,“苏兄!苏兄真乃洒家的知己啊!懂我!太懂我了!这段时间守着这破菜园子,嘴巴都淡出个鸟来了!寺里的斋饭,清汤寡水,连点油星都见不着!可憋死洒家了!”
他毫不客气,伸手便撕下一条肥嫩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大口,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也浑不在意,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香!真他娘的香!苏兄这手段,神仙也不过如此!这酒,这肉,比那御厨做的还要强百倍!”
苏青阳也自斟一碗,慢条斯理地品着。这醉仙酿是他以真元,提纯了寻常美酒,又融入一丝扶摇仙果的温和灵韵所制,滋味绝伦,更能滋养筋骨,对鲁智深这等外功巅峰的武者大有裨益。看着鲁智深那副狼吞虎咽、畅快淋漓的模样,他心中也颇觉快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鲁智深已是满面红光,醉意微醺,话匣子彻底打开。他拍着胸脯,讲述着自己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当提辖时的威风,痛斥着官场的黑暗和不公,说到激动处,须发皆张,环眼怒睁。
“……苏兄你是不知道!那些狗官!一个个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比那镇关西还可恨百倍!”鲁智深又灌了一大碗酒,砰地一声将碗顿在桌上,震得碗碟乱跳,“洒家有时真想……真想……”他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股压抑的戾气和杀意却弥漫开来。
苏青阳放下酒杯,平静地看着他:“大师心中不平,是为苍生。然以杀止杀,快意一时,却终非长久之道。大师可知,为何那些恶人总能逍遥法外,而如大师这般侠义之士,却往往身陷囹圄,或如大师这般,隐于寺中?”
鲁智深一愣,醉眼朦胧地看着苏青阳:“为……为何?”
“势单力孤,法度不彰。”苏青阳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深邃,“大师一人之力,纵有拔山扛鼎之勇,能杀得了一个镇关西,十个镇关西,杀得尽这天下所有腌臜鸟人么?朝廷法度若不能秉公,恶吏酷吏若不能清除,则恶行只会如野草,春风吹又生。”
鲁智深沉默了,脸上的醉意消退了几分,眉头紧锁。他虽粗豪,却并非无智,苏青阳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他心头。是啊,他鲁达再能打,打得过整个腐烂的官府吗?打死了郑屠,自己却不得不亡命天涯,削发为僧,窝在这菜园子里。这世道,不公!
“那……那依苏兄看,洒家该当如何?”鲁智深闷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迷茫和不甘,“难道就任由那些鸟人作恶?佛祖……佛祖为何不降下雷霆,劈死那些狗官?!”他抬头望向暮色沉沉的天空,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愤怒。
苏青阳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金黄的酒液在碗中荡漾出细碎的涟漪。他没有直接回答鲁智深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大师可知,何为佛?”
“佛?”鲁智深挠了挠光头,“寺里那些泥塑的菩萨?念经打坐的老和尚?”
苏青阳微微一笑,目光投向菜园中那些在晚风中摇曳的青翠菜苗,声音空灵而悠远:“佛,非是高高在上的神只。佛是觉悟的众生。是放下屠刀后的慈悲心,是路见不平时的金刚怒目,是扶危济困时的菩萨低眉。”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鲁智深身上,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大师三拳打死镇关西,救弱女金翠莲于水火,此为金刚怒目,斩业非斩人,此心已是佛心。大师守护这方菜园,虽是小善,亦是护佑一方生灵,此亦是佛心。心中有佛,行善除恶,不拘泥于身在庙堂还是江湖,是持戒还是饮酒吃肉。酒肉穿肠,佛在心田,大师早已是佛。”
鲁智深怔怔地听着,苏青阳的话语如同晨钟暮鼓,在他心湖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从未听过如此阐释“佛”的道理!不拜泥胎,不念死经,佛就在心中!就在那锄强扶弱、守护弱小的本心里!这与他鲁智深骨子里的侠义之道何其契合?!
“酒肉穿肠……佛在心田……”鲁智深喃喃自语,眼中的迷茫如同晨雾般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和明亮!仿佛一道枷锁被无形中打开!他只觉得一股浩然之气自胸中升起,直冲顶门,白日拔树消耗的精力彻底恢复,甚至感觉周身气血更加澎湃,筋骨似乎都强韧了一分!困扰他多日的瓶颈,竟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哈哈哈!好!好一个‘佛在心田’!苏兄!洒家今日方知,何为真佛!痛快!当浮一大白!”鲁智深心中块垒尽去,豪情万丈,再次端起海碗,与苏青阳重重一碰,仰头豪饮!
酒液入腹,暖意升腾,鲁智深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恨不得立刻找几个恶人打上一架!他撕咬着牛肉,畅快道:“苏兄金玉良言,点醒洒家这梦中人!这劳什子和尚,洒家做得憋屈!等哪天寻个由头,洒家便离了这大相国寺,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凭洒家这身力气和本事,定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锄强扶弱,替天行道!”
苏青阳含笑不语,只是静静品酒。大罗洞观之下,鲁智深命运轨迹中那几条纠缠的因果线愈发清晰。其中一条,正指向汴梁城内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那场改变两人命运轨迹的邂逅,已然不远。
就在这时——
“咦?”正啃着鸡腿的鲁智深动作猛地一顿!他并非察觉了什么,而是苏青阳手中的酒杯,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滴金黄的酒液溅出,落在苏青阳洁净的青衫袖口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细微的动静,本不该引起鲁智深的注意。但就在这一瞬间,一种极其突兀、极其强烈的悸动感,毫无征兆地狠狠攫住了鲁智深的心脏!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猛地绷紧、颤抖!
“呃!”鲁智深闷哼一声,手中的半截鸡腿“啪嗒”掉在桌上!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眉头紧锁,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不安、甚至隐隐的怒火,毫无来由地从心底升腾而起!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与他休戚相关的事情正在发生!而且绝非好事!
“直娘贼!”鲁智深猛地一拍桌子,碗碟跳起老高!他环眼圆睁,须发戟张,一股狂暴凶戾的气息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菜园中的虫鸣瞬间消失!“怎么回事?!洒家这心里……怎么突然如此烦躁?!像是有把火在烧!”
他霍然起身,焦躁地在井台边踱步,魁梧的身躯如同困在笼中的怒狮,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暮色四合的田野,仿佛想找出那令他烦躁不安的源头,却又一无所获!
苏青阳平静地看着袖口那点酒渍,指尖一缕混沌微光悄然闪过,那点湿痕瞬间蒸发,青衫恢复洁净。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落在了汴梁城内某个方向。大罗洞观之下,一幕清晰的景象浮现:一位身着青衫、相貌堂堂的英武汉子,正满面愁容、步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几道贪婪而怨毒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锁定着他!
林冲!高衙内!陆谦!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苏青阳放下酒杯,看着焦躁不安、如同被激怒雄狮般的鲁智深,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洞悉天机的悠远:
“大师心有所感,并非无因。天地有正气,亦有不平鸣。大师胸中这股无名怒火,或许……正是这方天地,借你之手,欲涤荡污浊,救拔忠良于倒悬之刻。”
鲁智深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燃烧着怒火和迷茫的环眼,死死盯住苏青阳:“苏兄……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
苏青阳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提起酒坛,再次将鲁智深面前的海碗斟满。金黄的醉仙酿在碗中荡漾,映照着暮色最后的光辉,也映照着鲁智深那张写满困惑与躁动的刚毅脸庞。
“机缘将至,大师静候便是。”苏青阳端起自己的酒杯,对着那轮即将隐没的残月,也对着眼前这位注定要搅动风云的花和尚,悠然道:
“此去风波恶,舟轻莫忘锚。浊酒且尽欢,明日……当拔刀。”
话音落下,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带着一丝扶摇的灵韵,也带着对即将到来的、那场野猪林风雨的无声见证。
鲁智深怔怔地看着苏青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中那荡漾的金色酒液,胸中那股无名怒火与烦躁,在苏青阳那玄奥话语和醉人酒香的安抚下,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力量。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这看似平静的菜园生活,即将被一股巨大的风暴彻底打破。而那风暴的中心,似乎正与自己胸中这股躁动息息相关!
他不再多问,也无需多问。一种源于本能的信任和豪情充斥心间。鲁智深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出征的猛将,端起那碗金黄的醉仙酿,对着苏青阳,对着那残月,也对着未知的风暴,发出如同誓言般的低吼:
“好!浊酒且尽欢!明日……当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