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盖与武松一行人离了东平府,继续沿官道北上。晁天王行事光明磊落,武松亦是磊落之人,两人皆无刻意隐藏行踪之意。晁盖身为郓城县东溪村保正,持官凭路引,武松乃名动山东的打虎英雄,又有阮氏三雄、戴罪立功的刘唐随行,这一行人马,气度不凡,行走在官道之上,本就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沿途州县,过关验牒,晁盖亮出盖着郓城县大印的文牒,言明护送“师门器物”进京公干,配合其保正身份与武松的赫赫威名,加上晁盖有意无意流露出的豪迈气度,地方官吏无不客客气气放行。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山东、河北道上传开。
郓城县,吴用私塾。
窗明几净,书卷气息浓郁,却难掩一丝阴郁算计。吴用一身儒衫,手持书卷,心思却全然不在圣贤文章之上。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精光闪烁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几缕稀疏的胡须。
“晁天王与那清河县的打虎武松同行?去了开封府?”吴用放下书卷,眉头微蹙。他早已派人打探清楚晁盖的行踪,毕竟晁盖是他心中“智取生辰纲”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更是用来扛下所有罪责、吸引官府注意力的绝佳“托塔天王”。
“先生,千真万确。”一个精瘦的汉子垂手禀报,“晁保正持官凭路引,言是公干,还带走了阮家兄弟三人,以及……一个生面孔的红毛汉子,似是江湖人称‘赤发鬼’的刘唐。他们一路走官道,并无遮掩,沿途驿站皆有记录。”
“公干?护送师门器物?”吴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晁盖一个地方保正,有什么师门器物需要千里迢迢送去开封?还带上阮氏三雄和刘唐这等人物?分明是托词!”
他心思百转,试图揣测晁盖的真实意图。是发现了什么财路?还是另有所图?
他细细盘问细节,却一无所获。晁盖行事滴水不漏,除了公开的“公干”名头,对那“器物”讳莫如深,连阮小七这等口风不严的,竟也未曾泄露半分。
吴用越想越觉得蹊跷,隐隐感到不安。晁盖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其本身武艺高强、威望深重,更兼阮氏三雄熟悉水泊地理、水性超群,是劫取生辰纲后水路撤退、隐匿梁山的最佳保障!如今,晁盖走了,阮氏三雄也走了,如同釜底抽薪!
“开封府……”吴用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忌惮之色一闪而过,“包黑子坐镇之地……龙潭虎穴!晁盖他们去那里做什么?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难道晁盖察觉到了自己的谋划,要去开封府告发?但随即又被他否定,晁盖为人豪爽,不似这等背后捅刀之人。且若真去告发,何必带上武松这等显眼人物?
“先生,生辰纲之事……”精瘦汉子见吴用脸色阴晴不定,小心翼翼地提醒。
“哼!”吴用冷哼一声,将书卷重重拍在桌上,一股无名邪火涌上心头。精心谋划多时,眼看时机将至(梁中书为讨好万俟卨,已将价值十万贯的金珠宝贝生辰纲启程日期路线大致定下),关键人物却被“公干”之名调走!这简直像是老天爷在跟他作对!
“晁盖!武松!坏我大事!”吴用心中暗恨,儒雅的面容微微扭曲。他强压下怒火,知道此刻发怒无济于事。开封府是包拯的地盘,那“包青天”三字,如同悬在天下贪官污吏、绿林巨寇头顶的利剑,其威名之盛,连远在山东的吴用也深感忌惮。他虽有智计,却绝不敢在包拯锋芒正盛之时,去开封府生事,那无异于自投罗网,飞蛾扑火!
“计划暂缓!”吴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精瘦汉子吩咐道,“严密监视晁盖一行人的动向,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另外,通知下去,生辰纲的路线和护卫情况,给我想法子再探!务必详实!没有晁盖和阮氏三雄……哼,未必就找不到替代之人!只是要更费些周章罢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显然已在盘算备用方案,只是这方案风险更大,效果也必然大打折扣。
精瘦汉子领命退下。吴用独自坐在书房内,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精心编织的网,尚未张开,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武松……苏青阳……又是那个神秘的苏仙师!此人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庞然大物,其影响竟已悄无声息地蔓延至此,搅动了他的棋局!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被窥视感,萦绕在吴用心头,久久不散。
开封府,南薰门外。
历经十余日跋涉,晁盖、武松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这座巍峨雄壮的帝都。高耸的城墙如同巨龙盘踞,城楼上旌旗招展,甲士林立,透着一股森严的皇道威严和肃杀之气。城门口人流如织,车马喧嚣,盘查也异常严格。
晁盖出示了加盖沿途州县关防大印的路引文牒,守城军官仔细验看,又盘问了公干事由。晁盖对答如流,言明护送重要器物至开封府寻人,并特意提及了“公孙策”先生之名。
“公孙先生?”守门军官脸色微变,显然对包大人座下这位首席师爷极为敬重,态度立刻恭敬了几分,“既是寻公孙先生,尔等在此稍候,容我通禀。”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吏员服饰、面容精干的书吏匆匆赶来,验看了文牒,又低声询问了几句,目光在晁盖、武松等人身上扫过,尤其在武松那沉稳如山、隐含精芒的气势上停留片刻,点头道:“随我来。”
书吏引着众人并未进城,而是沿着城墙绕行了一段,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门。进入后,是一处清幽雅致的跨院,显然是开封府吏员接待外客之所。
“诸位请在此稍歇,公孙先生公务繁忙,稍后便至。”书吏奉上茶水,态度客气但不失疏离。
众人落座。阮小七好奇地打量着这威严府邸内的陈设,阮小二则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刘唐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认出身份。晁盖神色坦然,武松则闭目养神,古铜色的脸庞在略显昏暗的厅堂内,如同磐石般沉静。
约莫半个时辰后,脚步声传来。一位身着月白儒衫、头戴方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迈步而入。他步伐从容,眼神温润却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正是包拯的左膀右臂——公孙策!
“哪位是郓城晁保正?”公孙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
晁盖连忙起身,深深一揖:“郓城县东溪村保正晁盖,见过公孙先生!” 武松也随之起身抱拳。
公孙策目光落在晁盖身上,微微颔首:“久闻托塔天王晁盖急公好义,名震山东,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他又看向武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位想必便是赤手毙虎的清河壮士武松?英雄气概,名不虚传。”
“先生谬赞!”晁盖连忙道,随即从怀中珍重地取出扈太公托付的紫檀木盒,双手奉上,“此乃扈家庄扈老太公亲笔书信及信物,命晁盖务必亲手交予先生。”
公孙策接过木盒,并未立刻打开,而是问道:“扈老庄主可好?”
“老太公身体康健,只是庄中俗务缠身,未能亲至,特命晁盖与武松兄弟前来,实有要事相托。”晁盖恭敬回答。
公孙策这才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以及一枚静静躺在锦缎上的令牌——琼华令!
看到那枚令牌的瞬间,饶是以公孙策的沉稳,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他并未触碰令牌,而是先拿起信函,拆开火漆,仔细阅读起来。信是扈太公亲笔,言辞恳切,详述了苏青阳点化武松、赐下神功、又授意武氏兄弟在清河开设“天池居”分号之事,并言明持此琼华令,可调动琼华商会资源,但武氏兄弟不通营造商道,唯恐有负仙师所托,更恐引来宵小觊觎,故而恳请公孙先生看在两家旧谊及“青天”威名份上,出面主持大局,一则借先生之能,二则借开封府之威,震慑四方,保此基业安稳。
公孙策阅毕,沉默良久。他轻轻放下信函,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琼华令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令牌边缘。厅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阮氏兄弟屏住呼吸,刘唐更是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琼华商会……天池居……”公孙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苏仙师……好大的手笔,好深的用意。”他抬眼看向晁盖和武松,目光锐利如刀,“二位可知,接下此令,主持此局,意味着什么?”
晁盖抱拳,沉声道:“老太公信中已有言明。此举干系重大,非先生之大才大德与开封府之赫赫威名,不足以镇守。晁盖虽粗鄙,亦知其中利害,愿倾尽全力,听从先生调遣,护卫周全!”
武松亦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带着金石之音:“武松只知,仙师所托,兄长之愿,便是武松之责!但有差遣,万死不辞!金刚所在,宵小难犯!”
“金刚?”公孙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目光在武松身上再次流转,感受到对方体内那引而不发、却磅礴如渊海般的雄浑气血,心中了然。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温度的笑意:“好一个‘金刚所在,宵小难犯’!好一个托塔天王,打虎金刚!”
他拿起那枚琼华令,入手温润,却重若千钧。 “此事,关乎民生(为武氏兄弟立身),亦涉江湖气运(聚侠义免落草),更牵动琼华巨擘。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公孙策……义不容辞!” 他收起令牌,对那书吏吩咐道:“安排诸位壮士在府衙驿馆住下,好生款待。晁保正、武壮士留下,与某详谈。”
“是,先生!”书吏躬身领命。
公孙策的目光望向厅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那座象征着煌煌天理、森严法度的正堂之上,那三口寒光凛冽的铡刀虚影仿佛在他眼前浮现。 “琼华落子,青天为凭。”他轻声自语,随即对晁盖武松正色道,“二位,随我来。这天池居如何建,这清河棋局如何下,还需细细筹谋。在这开封府,在包大人治下,魑魅魍魉的邪谋诡计,翻不起浪!”
晁盖与武松精神一振,心中大石落地。有这位算无遗策、深谙律法商道,更背靠“青天”的公孙先生掌舵,清河天池居,稳如泰山!而远在山东,那因晁盖“公干”而暂时搁浅的“智取生辰纲”毒计,在开封府这口“青天铡”的无形威慑下,已然遭受了第一次无声而沉重的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