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仙楼后院,昨夜叶孤城剑意残留的冰冷尚未散尽,今晨刘氏杀猪般的惨嚎与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又添新痕。狼藉的青石板上,几片被掌风撕裂的锦缎碎帛混在霜雪里,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世骇俗的“家法”。
陆小凤望着被江府家丁连拖带拽、抬上马车的那团不成人形的“烂泥”,摸着下巴唏嘘:“啧啧,这江夫人,怕是要在病榻上躺足一年半载才能想起自己姓甚名谁了。玉燕姑娘,你这套‘风霜云雨十八打’,端的是惊天地泣鬼神啊!”言语间却无半分责备,反是促狭的赞赏。
江玉燕默默立于檐下,晨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影。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莹白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方才正是这双手宣泄了积压十余年的血泪怨毒。此刻心中并无大仇得报的狂喜,亦无后怕,唯有一股山涧清泉冲刷过鹅卵石般的澄澈安宁。戾气尽消,道心通明。
“师父,”她抬首望向静立阶前的苏青阳,眸光清澈,再无阴翳,“弟子给您添麻烦了。”她知道,刘氏虽可憎,毕竟是名义上的“主母”。这番当街痛殴,折损的不仅是江家脸面,更可能给苏青阳带来非议。
苏青阳目光扫过院墙外几道迅速隐去的窥探气息——锦衣卫的,东厂的,或许还有平南王府的。他神色平淡如水:“尘垢自洁,何来麻烦?只是……”他顿了顿,视线落在狼藉的庭院与远处喧嚣未歇的长街,“此地,确实不宜再留了。”
朱玉麟如同跗骨之蛆,手段虽拙劣却接连不断,令人厌烦。碍于其宗室身份,苏青阳不便直接碾死这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却也懒得再与之周旋。清净之地难觅,这悦仙楼已成了是非漩涡的中心。
“正是!早该挪窝了!”陆小凤立刻附和,“这破地方,喝个酒都不得安生。西门,你说咱们换哪家?城南的‘醉太白’酒不错,城北的‘云归处’景致上佳……”
西门吹雪抱剑立于假山残石之上,周身寒气比昨夜更甚几分,闻言只冷冷吐出二字:“聒噪。”显然对陆小凤提议的酒肆毫无兴趣。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一阵轻盈却沉稳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儒衫、头戴同色方巾的“公子”,正步履从容地步入后院。此人身形修长挺拔,面容清俊绝伦,肤色白皙胜雪,尤其一双眸子,明亮深邃,顾盼间流转着超越年龄的睿智与沉静。虽是男装打扮,但那过于精致的眉眼与纤细的骨架,以及行走间不自觉流露的一丝柔美风致,早已昭示了其真实身份。
“天下第一庄,上官海棠,见过琼华剑仙,见过诸位。”来人拱手行礼,声音清朗如玉磬,不卑不亢。目光在扫过苏青阳时,带着明显的探究与敬重;掠过西门吹雪时,隐含一丝对剑道同辈的认可;看到陆小凤那标志性的四条眉毛,眼底则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上官海棠! 陆小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哦?天下第一庄的庄主?‘玄’字第一号密探?海棠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他语带调侃,却也点明了对方双重身份。
苏青阳看着眼前这位女扮男装、智谋冠绝的奇女子,神念微动,关于她的一些信息浮现脑海:护龙山庄“天、地、玄、黄”四大密探之一,执掌天下第一庄,网罗天下奇人异士,才智卓绝,忠义无双……只可惜,原轨迹中,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心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惋惜。
“陆大侠谬赞。”上官海棠微微一笑,坦然承认身份,随即看向苏青阳,开门见山:“苏先生,海棠此来,乃是奉神侯之命,亦是山庄上下之意。听闻先生于此间颇受宵小滋扰,清净难寻。天下第一庄在京西‘翠微湖’畔有一别院,名‘听涛小筑’,环境清幽,远离尘嚣,庄内亦有完善护卫。庄主与诸位同道,皆仰慕先生风采,恳请先生移步暂居,也让山庄略尽地主之谊。”
她语速平缓,条理清晰,诚意十足。言下之意清晰:护龙山庄愿提供庇护,隔绝朱玉麟之流的苍蝇,并表达了结交之意。
周芷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质独特的“海棠公子”,江玉燕则安静侍立,眼中已无波澜。
陆小凤摸着胡须,看向苏青阳,咧嘴笑道:“苏兄,这倒是个好去处!翠微湖啊,那可是京畿有名的风景胜地,天下第一庄的地盘,哪个不长眼的敢去撒野?比什么醉太白、云归处强多了!”
西门吹雪虽未言语,但周身寒气似乎收敛了一丝。天下第一庄的名头他自然知晓,庄内有几位武道大家,环境亦适合静修。
苏青阳目光落在上官海棠清澈坦荡的眸子上,神念感知中,对方心绪澄明,所言非虚,且暗含一丝对护龙山庄立场的暗示——山庄此举,既是对强者的尊重,亦是对朱厚照的隐性支持,更是对平南王府的无声警告。
他并非需要庇护,但清净之地确实难寻。况且,对这天下第一庄,对这铁胆神侯,对这聪慧却命运多舛的上官海棠,他亦有一丝兴趣。
“善。”苏青阳微微颔首,只吐一字。
上官海棠眼中笑意更浓,如春风拂过寒潭:“多谢先生赏光!车驾已备于门外,请!”
……
马车驶离喧嚣的南城,沿着清幽的官道向西。约莫半个时辰后,一片广阔如镜、烟波浩渺的湖泊映入眼帘。湖畔垂柳依依,虽值寒冬,枝条却透着韧劲。一座占地面积极广的庄园依山傍水而建,白墙黛瓦,飞檐斗拱,格局宏大却不显奢靡,反透着一种内敛的底蕴与肃穆。庄园大门之上,“天下第一庄”五个鎏金大字铁画银钩,气势磅礴。
湖畔一侧,几座精致的院落临水而建,以回廊相连,正是上官海棠所说的“听涛小筑”。此处远离主庄喧嚣,推窗即见万顷碧波,冬日暖阳洒在湖面,碎金跃动。寒风掠过湖面带来的清冽水汽,涤荡心神,果然是一处绝佳的清修之地。
“好地方!”陆小凤下车深吸一口气,赞道,“湖光山色,涤荡胸襟!比那闹市酒楼的浊气强上百倍!”
众人入住安顿。小筑内陈设古朴雅致,一应俱全,显然早有准备。上官海棠亲自引路,安排得井井有条。途中,不断有庄内人士隔着回廊或院落遥望,目光中充满好奇与敬畏。苏青阳神念微扫,便感知到几股或雄浑、或精纯、或诡异的气息隐匿各处,这天下第一庄,果然藏龙卧虎。
“苏先生,”在一座临水轩榭中奉上香茗,上官海棠敛容正色,“昨夜白云城主之事,今晨江夫人之事,乃至六扇门金九龄之事,山庄皆已知晓。神侯有言:先生于京城所为,解陛下近忧,削逆藩爪牙,于国于民,皆有大功。山庄虽处江湖之远,亦知大义所在。先生于此安心居住,若有俗务滋扰,自有海棠与庄内同道代为处置。”
她这番话,立场鲜明。将苏青阳废叶孤城、震慑金九龄、默许江玉燕惩罚刘氏,都视为对平南王府势力的打击和对朱厚照的帮助。天下第一庄明确站在皇帝一边,并愿为苏青阳挡下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苏青阳端起茶杯,氤氲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他并未居功,只淡淡道:“跳梁小丑,扰人清静罢了。贵庄好意,苏某心领。”他目光掠过轩外静谧的湖面,“此地甚好,足慰风尘。”
上官海棠闻言,心中稍定。这位剑仙果然如传闻般淡漠超然。她随即又道:“另有一事,需禀告先生。山庄遍布天下之耳目,近日收到多地密报。南疆五毒教异动频频,似有大批高手秘密北上;西域魔教亦有不寻常联络;北地亦有数股强大匪类向中原靠拢……这些动向,时间点颇为微妙,皆在叶孤城紫禁之巅约战之后,且行进路线隐隐指向京城附近。神侯推断,恐与平南王世子有关,或为其网罗之江湖亡命,意图在决战前后搅动风云,趁乱行事。”
她语速平稳,却将江湖暗涌的惊涛骇浪清晰勾勒出来——朱玉麟,竟暗中调动了如此多的邪魔外道!这些力量若投入京城,配合他可能的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陆小凤收起玩笑之色,眉头紧锁:“朱玉麟这厮,真是疯了!引狼入室,与虎谋皮!他就不怕这些邪魔反噬,将他啃得骨头都不剩?”
西门吹雪怀抱长剑,冰冷的目光投向紫禁城方向,剑鞘中隐隐传出低沉的嗡鸣。
苏青阳神色依旧平静,仿佛那些即将涌来的魑魅魍魉只是湖面掠过的一缕微风。“蛇鼠之聚,翻浪几何?”他指尖轻轻拂过温热的杯壁,语气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漠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敢越界,碾碎便是。”
这份视天下邪魔如无物的气度,让上官海棠心中凛然,更添敬重。她正欲再说,忽闻轩外回廊传来一阵爽朗却隐含精明的笑声:
“哈哈哈哈!好一处听涛妙境!好一个‘碾碎便是’!苏先生真乃神仙人物,气吞寰宇,令人心折啊!”
伴随着笑声,一个身着紫金色员外袍、身形富态、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摇着一柄玉骨描金的折扇,踱步而入。他笑容可掬,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轩内众人,尤其在苏青阳身上停留片刻,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炽热。
“海棠见过万大官人。”上官海棠起身行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天下首富,万三千!
“万某不请自来,还望苏先生与诸位莫怪!”万三千笑容满面,对着苏青阳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听闻先生仙驾莅临敝庄别院,万某欣喜若狂!特备薄礼,聊表敬意!”他一招手,身后数名健仆抬进数个沉重的镶金紫檀木箱。箱盖开启,瞬间珠光宝气几乎要溢出轩外——成箱的龙眼大小东珠、色泽纯净的祖母绿原石、巧夺天工的羊脂白玉雕件、还有厚厚一叠通兑天下的龙头银票……价值连城!
陆小凤看得眼睛发直,暗道这万胖子果然富可敌国,出手吓人。
万三千目光灼灼地盯着苏青阳,如同看着一座行走的金山:“先生乃当世真仙,神通广大!万某平生最爱结交奇人异士,更喜投资‘奇货’!先生便是这世间最大的‘奇货’!只要先生点头,金银财帛、美人权势、神兵秘籍,乃至海外仙岛……万某皆可拱手奉上!只求先生闲暇时,能指点万某一二,或借先生之名,行些方便……你我强强联手,何愁不能富甲寰宇,权倾天下?”
赤裸裸的利益捆绑!他竟是想将苏青阳供奉起来,作为其商业帝国和权力野心的终极靠山与金字招牌!这份算计和野心,在觥筹交错的富贵表象下,显得格外刺眼。
上官海棠眉头微蹙,正欲开口。
苏青阳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那满箱的珍宝只是路边的瓦砾。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俯瞰尘寰的淡漠:
“金银如土,权势如烟。仙途渺渺,何沾铜臭?借名行便……”苏青阳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终于落在万三千那张因期待而微微涨红的脸上,如同看着一个卖力表演的小丑: “凭你……也配?”
“噗嗤!”一旁的江玉燕没忍住,轻笑出声,旋即又觉不妥,连忙低头。上官飞燕更是眼波流转,满是讥诮地看着万三千瞬间僵住的笑容。
万三千脸上的笑容如同冻僵的猪油,凝固在富态的面皮上。他捧着金算盘拨弄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被人用如此直白、如此轻蔑、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将他的财富、权势和引以为傲的“投资”贬得一文不值!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怒意瞬间冲上头顶,让他那张胖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
“……好!好!”万三千深吸几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先生仙风道骨,视富贵如浮云,万某……佩服!佩服!告辞!”他猛地一甩袖袍,连那几箱价值连城的珍宝也顾不上了,带着仆人狼狈离去,背影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轩内一时寂静。
上官海棠看着万三千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声:“此人富甲天下,心思深沉,更善钻营。此番受挫,恐生事端。先生还需留意。”
苏青阳不置可否,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抹余晖染红了浩渺的翠微湖。湖面如镜,倒映着天空逐渐亮起的星辰。远处,紫禁城巍峨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那轮即将圆满的明月,已悄然攀上飞檐。
“月将满。”他放下茶杯,声音飘渺如烟。 “魍魉聚。”
“紫禁巅……” 茶杯中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天上皎月,亦映出苏青阳古井无波的眸子。 水面微澜,月影轻晃。 “一剑……可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