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红墙金瓦，气象森严。曹正淳亲自在前引路，那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穿过重重宫禁，最终停在一座并不如何宏大、却透着古朴书卷气的殿阁前——御书房。檐角蹲踞的螭吻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墨香混合的独特气息。
“苏先生，请。”曹正淳侧身，姿态恭谨得近乎谦卑，亲自为苏青阳撩开轿帘。这位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此刻在苏青阳面前，收敛了所有爪牙，只剩下小心翼翼的逢迎。
苏青阳颔首，蓝衫拂动，步下小轿。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书房，神念如水银泻地般铺开，瞬间便感知到书房内外布下的不下十道极其隐晦、却又凌厉如鹰隼的气息——大内供奉，以及隐藏在暗处的顶尖厂卫高手。对此，他并不在意，举步踏入。
书房内陈设古朴大气，紫檀木的书案宽大厚重，堆满了如山的奏折。明黄色的帷幔低垂，龙涎香在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腾。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少年天子——朱厚照，正埋首于一堆奏章之中。他眉头微锁，朱笔悬停，神情专注而严肃，时而提笔批注，笔锋竟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犀利。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年轻却已显棱角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派勤政明君的威仪。
苏青阳静立一旁，并未打扰。曹正淳无声地行了一礼，悄然退至门边阴影处，如同融入了背景。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朱厚照终于批完手头一份关于南方水患赈灾的奏折，长长吐出一口气，搁下朱笔。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随即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不容置疑：“都下去吧。”
“是。”侍立在侧的几名太监宫女如蒙大赦，无声而迅速地躬身退出，只留下曹正淳守在门口。
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两人。
朱厚照站起身，脸上那副“明君”的严肃面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好奇、兴奋与一丝跳脱的灵动。他几步绕过书案，走到苏青阳面前，竟然没有半分帝王架子，双手一抱拳，做了一个标准的江湖人士拱手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潇洒劲儿：
“朱厚照，见过琼华剑仙苏先生！”
这一礼，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苏青阳饶是心境通明，此刻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预料过这位正德皇帝的种种离经叛道，却也没想到初次见面，对方竟是以这种方式开场——一个江湖人的礼节，而非帝王之仪。眼前少年眼神清亮，笑容坦荡，没有半分作伪，那股子发自内心的、对江湖的向往与热情几乎要溢出来，与刚才批阅奏折时那个沉稳少年判若两人。
有趣！当真是有趣！
苏青阳嘴角微扬，也依足江湖规矩，拱手回礼，声音温润平和：“不敢当。在下苏青阳，见过皇上。”
“哈哈！先生不必多礼！”朱厚照见苏青阳回礼，更是开怀，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亲热地一把拉住苏青阳的手臂就往旁边暖阁的软榻上拽，“什么皇上不皇上的，听着别扭！先生叫我厚照，或者朱兄弟都行！快坐快坐！曹伴伴，上茶！要最好的雨前龙井！”
曹正淳在门外应了一声，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对自家主子这“朱兄弟”的自称感到万分无奈。
两人在暖阁软榻上相对而坐。朱厚照毫不见外地脱了明黄常服外罩的龙纹坎肩，随意丢在一旁，露出里面一身裁剪合身、用料考究的玄色劲装！劲装袖口紧束，领口微敞，更衬得他身姿挺拔，英气勃勃，活脱脱一个行走江湖的世家公子哥形象！
“先生您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对这江湖向往得很啊！”朱厚照迫不及待地开口，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那些话本里写的，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多带劲儿！还有西门吹雪、叶孤城那样的绝世剑客，白衣胜雪，一剑光寒十九州！那才叫快意恩仇，才叫活得痛快！”
他手舞足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哪像现在，天天被关在这大笼子里，不是看这些头疼的折子，就是听那些老头子絮絮叨叨什么祖宗家法，烦都烦死了！先生，您快给我讲讲，真正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儿的？是不是真像书里说的那样？高手如云，美人如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苏青阳看着眼前这位毫无皇帝自觉、如同打开话匣子般的少年，心中莞尔。他端起曹正淳奉上的雨前龙井，茶香清冽，浅啜一口，方才徐徐道：“江湖，并非话本传奇。有刀光剑影，有快意恩仇，亦有尔虞我诈，身不由己。美人如玉是真，红颜枯骨亦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豪情，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亦是常态。西门吹雪的剑冷，叶孤城的剑孤，皆因高处不胜寒。”
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沧桑感，将江湖的瑰丽与残酷娓娓道来。朱厚照听得入神，时而惊叹，时而皱眉，时而握紧拳头，仿佛身临其境。
“那先生，”朱厚照突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神秘兮兮，“您……您真的是剑仙吗？能御剑飞行？腾云驾雾？长生不老？还有还有，您看我这根骨，能修仙不？”他眨巴着眼睛，满是期待，甚至还煞有介事地伸出手腕，想给苏青阳“把脉”。
苏青阳哑然失笑，轻轻拨开他的手腕：“陛下说笑了。仙道飘渺，苏某不过一介求索者。御剑腾云，不过小道尔。至于长生……天地尚有穷尽时，何谈长生？陛下身负社稷重担，当以万民为念，此乃人间至道，又何须羡那虚无缥缈的仙途？”
朱厚照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好奇取代：“那小道也行啊！先生您那御剑术，能教我不？我保证不耽误批折子！您看我这身功夫！”说着，他竟真的站起身来，就在这御书房暖阁之内，拉开架势，虎虎生风地打了一套拳法！
拳法刚猛迅捷，步伐灵活，竟颇有章法！虽然内力根基尚浅，但招式衔接流畅，显然下过一番苦功，绝非花拳绣腿！拳风带起暖阁内垂落的纱幔，惊得曹正淳在门外探头探脑，一脸愁苦。
苏青阳看得真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位少年皇帝，竟真的身负不俗武艺！这拳法路数，隐隐有少林伏虎拳的影子，却又糅合了军中搏杀的狠辣，自成一格。看来他向往江湖，并非叶公好龙。
一套拳打完，朱厚照额头见汗，气息微喘，却眼神发亮，带着几分得意地看向苏青阳：“先生，如何？我这‘朱氏伏虎拳’练了五年了！宫里的教头都说我悟性好！”
“陛下天资聪颖，勤勉有加，实属难得。”苏青阳颔首赞许，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只是陛下可知，江湖之大，藏龙卧虎。西门吹雪之剑，快如惊鸿；叶孤城之剑，飘渺如仙。陛下此拳，遇寻常武夫尚可，若遇真正高手……”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朱厚照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垮了下来，嘟囔道：“我就知道……那些教头都是哄我的……先生，那您说，我要是想练成像西门吹雪那样，得练多久？”
“剑道无涯，唯心唯诚。”苏青阳看着少年眼中那纯粹的对力量的渴望，缓缓道，“西门吹雪，一生唯剑，心无旁骛，方有今日成就。陛下心有社稷，身系万民，又如何能如他那般极于剑？”
朱厚照沉默了，脸上的兴奋褪去，难得地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迷茫和沮丧。他颓然坐回软榻，抓起茶杯灌了一大口，闷闷道：“是啊……我是皇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抬起头，看着苏青阳，眼神复杂，“先生，您说……这皇帝，和江湖，真的不能兼得吗？”
这个问题，直指他内心的矛盾。他向往江湖的自由与快意，却又无法摆脱帝位的责任与束缚。
苏青阳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内心挣扎的少年天子，目光深邃如海。他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朱厚照心间：
“陛下，江湖不在山水之间，而在人心之内。” “庙堂之高，亦是江湖。江湖之远，亦有庙堂。” “心若自在，深宫大内，亦可策马扬鞭，快意恩仇；心若樊笼，纵马天涯，亦是身陷囹圄。” “陛下心怀万民，若能以手中权柄，涤荡乾坤，扫除奸佞，令海晏河清，百姓安乐，使这天下……成为朗朗乾坤、侠义当道的‘大江湖’……” 苏青阳微微一顿，目光直视朱厚照骤然亮起的眼眸，一字一句道： “那陛下，便已是这天下最大的‘江湖人’！” “又何须……羡那白衣胜雪，独钓寒江？”
轰！ 如同醍醐灌顶！ 朱厚照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滚圆，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他识海中炸开！苏青阳的话语，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了他心中那团名为“身份”与“向往”的乱麻！
深宫是江湖！天下是江湖！以帝王之身，行侠义之事，护佑黎民，这……这岂非是比仗剑独行、快意恩仇更高远、更宏大的“江湖”？！
一股难以言喻的明悟与热血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在暖阁内激动地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对！对！先生说得太对了！朕是大明的皇帝！朕的江湖，就是这万里江山！朕的侠义，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让那些蛀虫、那些乱臣贼子，统统无所遁形！”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青阳，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灼热的光芒，再次对着苏青阳郑重一揖，这一次，带着帝王的沉稳与江湖人的豪气： “先生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厚照受教了！”
他直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跳脱的笑容，凑近低声道：“不过先生，那紫禁之巅的戏码，该看还得看！叶孤城那‘天外飞仙’，我可是仰慕很久了！到时候先生可得帮我看着点，别让某些‘江湖败类’，污了这场剑道盛事！”
他特意加重了“江湖败类”四个字，眼神瞥向御书房外某个方向（平南王府所在），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与洞察一切的锐利。
苏青阳微微一笑，举杯示意：“分内之事。”
“哈哈！痛快！”朱厚照大笑，抓起茶杯与苏青阳虚碰一下，仰头饮尽，颇有江湖豪饮之风。他放下杯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狡黠地眨眨眼：“天色不早了，先生先请回吧。改日厚照再向先生请教！曹伴伴，替我好好送先生！”
他转身走向书案，步伐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走到案前，他随手拿起一份奏折，又恢复了那副“明君”模样，只是嘴角那一抹难以抑制的笑意，暴露了他内心的雀跃。
苏青阳起身告辞。曹正淳连忙上前引路。
走出御书房，冬日的冷风拂面。苏青阳回头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书房窗口，少年皇帝的身影在窗纸上投下专注批阅奏折的影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这位大明正德皇帝…… 当真是不负其名。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少年皇帝口中那句“看着点”……已然为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定下了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