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沃茨特快的汽笛声已随列车一同消失在远方,留下一片潮落后的空旷寂静。
埃德里克·布莱克伍德将不多的行李归置在蜘蛛尾巷自己房间的角落。学期紧绷的弦松开了,即便知道隔壁等待他的是西弗勒斯·斯内普绝不放水、甚至可能因环境私密而更严苛的“私人补课”,但假期本身自带的那种脱离集体环境的松弛感,依旧悄然渗透开来,像一丝微弱的阳光,驱散紧绷。
斯内普教授的家,依旧阴暗、整洁得近乎刻板,弥漫着魔药材料、旧羊皮纸与某种长期孤独居住形成的冰冷气息。但若有心观察,便能发现,这座沉默如守备森严图书馆的宅邸,已因最小的居住者而产生了细微却不可逆的改变。
危险的魔药材料和锋利的银质器具被永久性地禁锢在更高层的架子上,或是施了只有成年人魔力才能解开的防护咒。一些家具锐利的边角被柔软的、颜色暗淡的布料悄然包裹,与整体阴郁的风格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地毯似乎更厚软了,足以覆盖一个幼儿蹒跚或爬行时所有的可能。
空气中除了草药的苦涩,偶尔会飘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婴幼儿的温软奶香,与冷硬的书籍皮革味形成微妙对抗。某些不起眼的角落——比如书柜与墙壁形成的稳固夹角,或是门框后那片有明确边界的阴影里——会散落着几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东西:一个用黑色软布缝制的、造型抽象(或许本意是蝙蝠或护树罗锅)的玩偶;几块被磨得光滑的、带有天然奇妙纹路的深色石头;一本画着古怪神奇生物、边角被小心啃咬过的厚纸板书。
凯尔,一岁多,遵循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像角落里悄然生长的苔藓,安静而执拗地存在着。他走路尚摇晃,多数时候仍处于静默爬行状态,言语仅限含混的单音节。可那双与父亲如出一辙的黑眸里,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的偏好更是泄露了某种“西弗勒斯式”的天性内核:他不喜欢明亮、开阔、充满不确定性的空间中央,总是悄无声息地缩进书架与墙壁形成的稳固夹角,或是门框后那片有明确边界的领域。在那里,他仿佛能更好地构筑自己的观察哨。如果被打扰或强行抱到喧闹处,他不会哭闹,但会用一种紧绷的沉默和微微蹙起的眉头表达不适,直到被放回他选择的“领地”。他对那些色彩单调、意图明显的玩具兴致缺缺,却会长时间凝视随机变幻的复杂图景,或是被魔药架上玻璃器皿折射出的冷光吸引。
埃德里克每次看见他,心中那股因高强度训练而绷紧的弦都会微微松动,同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个小家伙,就像一面剔除了所有创伤与岁月尘埃的镜子,映照出教授灵魂底层未经磋磨的原初质地——那种极度专注的观察者姿态,对复杂与静谧事物的天然亲近,以及用沉默构筑个人疆界的本能。这是一个尚未被世界伤害、也尚未学会用尖刺武装自己的、纯粹的“西弗勒斯天性”样本,安静,执拗,自成一体。
———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陪玩”,发生在一个下午。
埃德里克刚结束一场关于神经毒素精准中和的、折磨性极强的测验,指尖因高度集中而微微发麻。他正仔细清洗坩埚里残留着诡异甜腥味的药渣,就听见书房门口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加厚地毯吸收殆尽的窸窣声。
他转过头。
那个黑发黑眸的小男孩正扒着厚重的门框,只露出半张小脸和一只大眼睛,怯生生地往里看。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比他脸还大的图画书,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睛很大,是斯内普的翻版,如同深色静水,但里面盛着的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混合了懵懂好奇与微弱执着的光。
显然,波比暂时无法分身。
斯内普从一堆批改到一半、布满愤怒红色墨迹的羊皮纸上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是扫过儿子那小小的、透着无助的身影,停顿了半秒,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隐去的、难以解读的情绪,然后落到埃德里克身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似乎在进行一项关于时间成本与麻烦程度的冷酷评估。
最终,他极其简洁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命令道:“布莱克伍德,在你浪费掉接下来本该用于复习那篇漏洞百出的魔药论文的时间之前,让他安静待着。”
这大概就是斯内普式的、极限压缩了所有温情表达的“拜托你看一下孩子”。
埃德里克擦干手,将清洗干净的坩埚放回原位,动作间带着一丝训练后的疲惫。他走了过去,在地毯边缘停下。他不太确定该如何与这么大的孩子打交道,尤其是教授的“小型版本”,但很快,他就生出了点恶趣味——对着凯尔,他故意压低声音,模仿着斯内普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嘲讽的语气问:“小家伙,你是来监督我复习论文的?”
凯尔显然没听懂“监督”和“论文”,但似乎对他的语气有点熟悉,黑眸眨了眨,不仅没像之前那样往后缩,反而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把怀里的图画书往他面前递了递,含混地吐出:“锅……药……”埃德里克一看,书里正画着迷你坩埚,旁边飘着“安全魔药”的字样,他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收住——这可不能被斯内普听见。
他慢慢蹲下身,指尖轻轻戳了戳凯尔软乎乎的脸颊,心里暗爽:戳不到教授本人,戳戳“小型版本教授”,也算报了天天挨骂的仇。
凯尔被戳了脸颊,也不闹,只是歪着头看他,还伸出小手碰了碰埃德里克的袖口——那是他刚洗过坩埚的地方,带着点淡草药香。见他不抗拒,埃德里克胆子大了些,指了指图画书里的护树罗锅:“你喜欢这个?跟你一样,都爱待在阴影里。”
凯尔似懂非懂,小手指着护树罗锅,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往书架形成的阴影夹角里退了两步,乖乖坐好,还朝埃德里克挥了挥手。
埃德里克顺势在他旁边的地毯上坐下(确实比记忆里更柔软厚实),拿出自己的各科笔记,准备消磨这突如其来的“看管”时间。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时,埃德里克正沉浸在《千种神奇药草及蕈类》晦涩的描述里,指尖无意识地在羊皮纸上勾画嚏根草的茎脉走向。他的另一只手,却凭着某种分心的本能,将一块饼干悄悄掰成歪歪扭扭的坩埚形状,递向地毯上那个安静的小影子。
凯尔接过“坩埚饼干”,黑眼睛亮了一下,学着埃德里克的样子,皱起小小的眉头,严肃地盯着摊开的笔记,小口啃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专注,与书架前那人批改论文时的侧影,微妙地重叠。埃德里克看着那毛茸茸的黑色小脑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揉一揉……
“布莱克伍德。”
冰冷的声音像地窖里滑出的蛇,瞬间凝住了空气。
埃德里克脊背一僵,闪电般缩回手,笔记滑到腿上。抬头,只见斯内普端着茶杯立在书房门口,黑袍下摆似乎还沾着一点未曾拂去的、极细的彩色软絮(大约是某个玩具的内部填充物)。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埃德里克手里残余的饼干屑,又掠过凯尔湿漉漉的小手和那被啃得形状更抽象的“坩埚”,眉头甚至没动一下。
那眼神里分明掠过一丝极其轻微、近乎不耐烦的“我就知道”的嫌弃。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径直走向书桌,仿佛门口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不过是两件不甚碍眼的家具。他刻意忽略了他们,将茶杯放下,手指划过羊皮纸,姿态明确。
埃德里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然而,凯尔看见父亲,黑眼睛瞬间亮了。他压根读不懂空气里那点微妙的“无视”指令,只见“papa”出现了。他立刻丢下饼干,手脚并用地快速爬过地毯,像只执着的小蝙蝠,啪嗒啪嗒径直挪到斯内普腿边,二话不说,伸出沾着饼干屑和口水的小手,一把抱住了那裹在冰冷黑袍里的小腿,还把软乎乎的脸颊贴了上去,仰起头,发出满足的、含糊的鼻音。
时间凝滞了一瞬。
斯内普准备拿起羽毛笔的动作顿住了。他垂下视线,看着紧紧箍在自己腿上的小手臂,和那张仰起的、毫无阴霾的小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怒意,也没有暖色,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无奈的静止。黑袍下的身体似乎僵硬了片刻。
最终,他既没有弯腰抱起凯尔,也没有推开他。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敷衍、甚至带着点嫌弃意味地,用手指背面极其快速地、轻轻碰了碰凯尔的头顶,力道轻得像拂去一粒灰尘。
“保持安静。”他这句话说得干涩冰冷,对象模糊。
说完,他重新拿起羽毛笔,蘸了墨水,视线落回羊皮纸上,继续他被打断的批阅。只是那笔尖悬停的时间,似乎比平时略长了半秒。而凯尔就这么心满意足地抱着爸爸的腿,靠在上面,不再动弹。
埃德里克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迅速低下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