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阴冷是浸骨的,石墙沁着千年不化的寒气,即便壁炉里的柴火燃得比平日旺上数倍,橘红的火光舔着炉壁,也只勉强在地面烘出一小片暖区,挡不住周遭弥漫的冷意,更压不住办公室中央那团翻涌的、无声的精神风暴。
又是一场大脑封闭术的角力。埃德里克垂着眼,眉峰微蹙,指尖无意识地蜷起——他正将全部心神沉入《心灵之镜》记载的“心之回廊”,那是一种织满岔路与幻境的防御结构,他要借着这层迷宫,将斯内普那道冰冷如蛇的精神触角,一点点引入预设的陷阱。
斯内普的攻击依旧是熟悉的压迫感,精准、狠戾,每一次穿刺都直逼精神壁垒的薄弱处。但埃德里克敏锐地捕捉到,那道精神力的边缘裹着一丝极淡的焦躁,像风中摇曳的火星,若有似无地游离着——或许是十二月的节日氛围扰了他的心神,或许是里间门后,那个被家养小精灵波比轻哄着的小生命,正牵扯着他不敢宣之于口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
“pa…pa…?”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生疏的奶音,软软地、清晰地,穿透了里间门上的静音咒(因为孩子魔力无意识的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轻轻响了起来。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斯内普全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索命咒直接击中!
他正在施展摄神取念的魔杖尖端爆开一小簇失控的火花,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惊恐的苍白。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滔天巨浪——有被惊雷劈中的震惊,有难以置信的茫然,更有被猛地撕开所有伪装、将最隐秘的软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与骇然。那层裹了几十年的冰冷硬壳,在这一声“papa”里,碎得连渣都不剩,露出底下藏着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脆弱。
埃德里克被惊得忘了呼吸,维持“心之回廊”的精神力骤然溃散,壁垒像薄冰般泛起细密的裂痕。他下意识地抬眼,恰好撞进斯内普的眼眸——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卸下所有防备,里面没有刻薄,没有嘲讽,只有赤裸裸的、近乎绝望的恐慌,像个被抓住秘密的孩子,手足无措又满心戒备。
就在这四目相对的刹那,斯内普因极度震惊而出现的精神裂隙,以及埃德里克过于敏锐的感知,让几幅模糊、冰冷的记忆碎片猛地撞进埃德里克脑海:
蜘蛛尾巷的风裹着湿冷,漏风的窗棂被撞得吱呀乱晃,劣质麦芽酒的酸腐味混着墙根霉斑的湿腥,先于画面撞进感知。光线吝啬得可怜,仅够照亮空中飞舞的尘埃,却照不亮墙皮斑驳的角落——年幼的西弗勒斯蜷在那里,像只被遗弃的雏鸟,双手没有捂住耳朵,只是死死攥着衣角,指尖掐进掌心,黑眼睛里盛满了过早的警惕,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男人的怒吼震得小屋嗡嗡作响:“阴沟里的日子!全是你们!全是你们的错!” 陶罐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浑浊的液体溅湿了墙角的旧布。
女人就站在不远处,是艾琳·普林斯。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哭喊,深棕色的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野草。面对丈夫汤姆的咆哮,她只是沉默地垂着眼,翻涌着被践踏的骄傲与隐忍的怒火。“喝光最后一个纳特的是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别把你的窝囊,算在我和孩子头上。”
“窝囊?”汤姆的怒吼更甚,粗糙的拳头狠狠砸在艾琳身侧的墙壁上,墙皮簌簌往下掉,“要不是你这女人整天神神叨叨,连份正经活都不干,我用得着被债主追着跑?我看你就是个废物!”
艾琳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她下意识地往角落瞥了一眼,目光落在男孩惨白的小脸上时,瞬间软了一瞬——那点一闪而过的愧疚与心疼,快得被阴影吞没,随即又被倔强的冷意覆盖。她没有躲闪,反而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轻蔑,也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狠厉:“至少我不会像条疯狗,只会在家欺负老婆孩子。”
下一秒,他的靴子狠狠踩在了男孩怀里掉落的布玩偶上,棉絮从破口处露出来,像无声的呜咽。男孩的身体猛地一缩,却没有低头去看那只被踩碎的玩偶,而是猛地抬眼望向窗外——夜空里的星依旧亮着,只是那点微光,此刻竟显得格外遥远,像永远够不到的救赎。
男孩的黑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沉寂的荒芜。他看着被踩碎的玩偶,看着母亲紧绷的脊背,看着父亲暴怒的脸,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裹着窒息感涌来——不是因为漏风的窗户,是因为这个家的破碎,窘迫得连一丝体面都没有,连他藏在口袋里、准备当生日礼物的星星鹅卵石,都显得那么多余。他悄悄将鹅卵石往口袋深处按了按,再抬眼时,窗外的星似乎亮了些,却再也照不进他眼底那片荒芜的角落。
这些画面模糊又尖锐,带着酒精味、霉味,还有拳头砸在墙壁上的闷响,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埃德里克的感知。
与此同时,在斯内普因秘密暴露而即将被暴怒和恐惧吞噬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委屈和尴尬的记忆画面,也被埃德里克下意识地、几乎是自卫般地顺着那短暂的精神连接推了过去!
一个黑发穿着可爱小裙子的“小女孩”(埃德里克本人),怯生生地举着一幅画——画上是三个歪歪扭扭、色彩混乱的火柴人,勉强能看出是“一家三口”,背景是扭曲的蜘蛛尾巷房子。
高大的、黑袍翻滚的斯内普,极度不耐烦地低头,看也没看那画,黑袍下摆甚至带起一阵风,恰好将“女孩”手中的画扫落在地,一只黑色的靴子无意识地踩了上去,留下半个清晰的鞋印。
“女孩”(埃德里克)愣在原地,蓝灰色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看着地上被踩脏的画,小嘴一瘪,不是大声哭闹,而是那种极其委屈的、无声的掉眼泪,肩膀微微颤抖。
一种混合着伤心、尴尬因为好像被看穿了的恐慌情绪,清晰无比地传递过去。
这还没完,紧接着又闪过几个快速片段:
“女孩”试图“不小心”撞到斯内普的袍子,却被对方敏捷地、厌恶地躲开,差点自己摔倒在地。
夜深人静,“女孩”蹲在斯内普家门外墙角,抱着膝盖,把脸埋起来,发出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扰人清静的假哭啜泣声。
这些记忆画面如同插播的滑稽短片,猛地切入斯内普那充满痛苦和恐慌的精神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又无比突兀。
斯内普那即将爆发的、毁天灭地的怒火猛地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他脸上那扭曲的惊恐和暴怒瞬间凝固,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那是童年记忆里酒精味与拳头闷响还未散去的余悸,撞上眼前傻气画面的荒诞反应。他死死盯着埃德里克,黑眸里翻涌的不仅是错愕,还有一丝被猝然戳中痛点的僵硬,仿佛刚从冰冷的泥潭里挣扎出来,又被硬按进了一盆温热的、可笑的水里。
他胸膛起伏的幅度比之前更剧烈,像是要把胸腔里翻涌的浊气都咳出来。思维卡在“蜘蛛尾巷的碎陶罐”与“被踩脏的涂鸦”之间,几乎短路了两秒。(……那幅鬼画符?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极了家里墙皮剥落的痕迹,谁能看出来是画?!还有明目张胆的碰瓷?扰人清静的假哭?!)
那种被窥破最深层秘密的极致愤怒和恐慌,竟被这串突如其来的、愚蠢又狼狈的记忆画面,硬生生打断了。更荒谬的是,看到埃德里克那幅被踩脏的画时,他脑子里竟不受控制地闪过自家地板上,那只被父亲的靴子碾过的、缺胳膊的布偶——两种“窘迫”,两种“不被珍视”,以完全不同的姿态撞在一起,让他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了一种混合着暴怒、难堪、烦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的古怪模样。
“你……”斯内普的声音比之前更嘶哑,开口时指尖甚至无意识地蜷了一下,像是还能摸到记忆里墙皮的粗糙触感。他似乎想咆哮,话到嘴边却成了带着气音的质问,“……你那副……画得像被踩过的连巨怪都嫌弃的涂鸦?!你那愚蠢的、连碰瓷都没技巧的假哭?!布莱克伍德,你那时候脑子里塞的都是鼻涕虫的黏液吗?!你以为这样就能——”
他的话再次顿住,因为他看到埃德里克紧绷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神躲闪的模样,剩下的怒言竟卡在了喉咙里。
办公室内那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秒就要见血的气氛,诡异地缓和了下来。虽然依旧紧张,却不再那么致命。
斯内普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想重新凝聚起怒火,却发现那股纯粹的杀意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散了。他猛地收回魔杖,转过身,背对着埃德里克,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平复混乱的呼吸和情绪。
里间,波比小心翼翼的啜泣声又隐约传来。
良久,斯内普才用一种极其疲惫、沙哑,却不再充满直接杀意的声音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滚出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无力感,“今天的事……如果你敢透露半个字……布莱克伍德,我发誓……”
“我不会说的,教授。”埃德里克立刻接口,声音有些发紧,但异常清晰,“任何事都不会。”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用自己同样尴尬的黑历史,短暂地中和了对方最大的恐慌,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斯内普没有回头,只是极其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立刻消失。
埃德里克不再犹豫,迅速但不再慌乱地转身,打开门,闪身出去,并轻轻带上门。
“嘭。”
门关上了。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埃德里克背靠着冰凉的石墙,这次没有滑坐下去,只是仰起头,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心脏依旧在狂跳,但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更夹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他居然还记得……他还说我的画画得连巨怪都嫌弃……)
门内没有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只有一片死寂,以及波比更加小心翼翼的、几乎听不见的安抚声。
埃德里克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袍子。他知道,危机暂时解除了,但接下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斯内普需要用更厚的冰层来重新武装自己。
但他也知道,他们之间那根脆弱的线,因为这次意外的、双向的“坦诚”,似乎变得更加……奇特了。
他不仅看到了斯内普的伤疤,也让对方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埃德里克看了一眼那扇门,这或许不是拉近,但绝对让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和耐人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