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阴冷似乎被壁炉里不熄的火焰驱散了些许,但真正让空气产生微妙变化的,是某种无形流转的、心照不宣的张力。
埃德里克手臂上的伤口在斯内普特制的解毒剂作用下已结痂脱落,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痕。
他依旧每天按时前往办公室进行大脑封闭术的练习,斯内普的言辞依旧锋利如刀,但那些精神攻击的力度与角度,却愈发贴合《心灵之镜》中的理论指引,更像是一位严苛的导师在用最直接的方式锤炼学生,而非单纯的压制或试探。
埃德里克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本古籍不仅仅是一本书,更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正缓缓开启斯内普内心某个尘封的、只与纯粹知识相关的密室。有时,在他成功构筑出一个精妙的精神防御网络后,斯内普会极其短暂地就某个理论细节进行点评,语气虽然依旧干涩冰冷,却透着一丝近乎……专注的、甚至可称之为“投入”的情绪。那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学生是那个需要他时刻警惕的“布莱克伍德”,而仅仅是一个可以讨论高阶魔法原理的对话者。
这种时刻总是转瞬即逝。斯内普会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用更猛烈的毒液嘲讽,或是布置更艰险的实践考验来迅速掩盖。但埃德里克每次都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短暂的松弛。
(他其实……很享受传授这些知识。)埃德里克在心底冷静地分析,同时艰难地偏转开又一波无形的精神冲击。(只是他早已习惯了用愤怒和刻薄来包裹一切,包括他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
这一天,实践课结束得比平时稍早。埃德里克收敛起周身的精神壁垒,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安静离开,斯内普却忽然出声。
“等等。”
埃德里克转身,看到斯内普正站在那个直抵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前,踮脚从最顶层——那层堆满了落满灰尘、连标签都模糊不清的厚重典籍之中——抽出一叠装订粗糙的纸页。那不是昂贵的羊皮纸,而是泛黄脆弱的麻纸,边缘被反复翻阅得卷起毛边,纸张薄得几乎透光,像是某种从未刊印、仅在私人间流传的理论手稿。
斯内普的指尖捏着纸页边缘,力道有些紧。他没有看埃德里克,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字迹上,语气带着惯有的、刻意营造的冷淡:“上次给你的《心灵之镜》,第三章关于‘幻象陷阱’的绘制逻辑存在明显缺漏——原作者完全忽略了精神波动与特定魔法频率之间的共振误差问题。”
他将那叠纸几乎是“扔”向了埃德里克,纸页在空中划过一道略显仓促的弧线,带着陈年墨水与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息。“这是我早年……随手补全的推导过程,附带着几篇关于‘精神分流术’的延伸注解。”他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段不情愿的说明,“算不得什么正经研究,只是一些零散笔记……免得你被那本残缺的古籍彻底误导,练出一身歪门邪道的防御术,到时候出去丢的是斯莱特林的脸。”
埃德里克稳稳接住纸页,指尖立刻触碰到上面深浅不一的笔迹——大部分是锐利工整的墨字,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写下的严谨推导;偶尔有几处用红墨水标注的修改或补充,字迹略显潦草,却透着灵光乍现的锐气。他快速扫过开头几行,正是对《心灵之镜》第三章核心内容的精妙补充:从“共振误差的定量计算模型”到“幻象陷阱能量阈值的动态调整方案”,每一步推导都精准、简洁,直指要害,甚至毫不客气地纠正了原书中两处被魔法学界广泛接受、却在他看来存在谬误的“定论”。
这绝非简单的“补全”。这是对现有高阶精神魔法理论体系的深度拓展与修正——其价值,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越了《心灵之镜》本身。这是纯粹的、凝结着智慧与洞察力的知识结晶,不掺杂任何私人恩怨或地域色彩。
(他居然把自己未公开的理论注解……给了我?)埃德里克心中一震,一种混杂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情绪掠过心头。他抬起头,看向斯内普。对方却已经迅速背过身去,伸手假装整理书架上一排排魔药典籍,指尖划过古老的书脊时,动作明显比平时慢了半拍,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僵硬。
“教授,这……太珍贵了。”埃德里克的声音难得地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清楚地知道,手中这叠轻飘飘的纸页,其价值远超任何有形的魔法物品或私人收藏。它是能够真正推动认知边界、点燃智慧火花的的东西。
斯内普猛地回头,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鹰,语气也骤然拔高,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珍贵?布莱克伍德,你的大脑终于被芨芨草彻底占领了?这只是一堆废弃的、毫无价值的推导草稿!”他刻意加重了“废弃”和“毫无价值”这两个词,然而,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耳根处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你只需要看懂里面的逻辑链条,别妄想拿着它们去四处炫耀,更别试图质疑我的推导过程——如果让我发现你在上面乱涂乱画,我会让你把这些天学的东西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他的话语越说越重,几乎像是在发脾气,但这怒火之下,掩盖的却是那种因“主动分享核心知识”而产生的深切不自在。对他而言,将自己的理论注解交予他人审视,远比送出一件私人物品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无异于将一部分智力上的自我暴露在外。
埃德里克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丝难以掩饰的窘迫,忽然间明白了:斯内普所能给出的、最郑重的“回礼”,从来都不是物质性的东西,甚至不是他珍藏的书籍,而是他最为看重、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知识本身。他用“废弃推导”作为伪装,将自己智力领域最引以为傲的成果之一,小心翼翼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明白,教授。”埃德里克压下心头的波澜,将纸页小心翼翼地、平整地叠好,放进袍子内侧一个妥帖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我会仔细研读,绝不浪费这些……推导过程。”他刻意顺着斯内普的话说,谨慎地避开了“珍贵”、“知识结晶”这类会让对方更加尴尬的词语。
斯内普的脸色稍稍缓和,却依旧没有看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冰冷:“滚吧。看完记得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别妄想占着我的东西。”
埃德里克点点头,不再多言,抱着那叠仿佛有千钧之重的纸页,安静地退出了办公室。在门扇合拢、发出轻微“咔哒”声的瞬间,他似乎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轻极浅的、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叹息,消散在地窖沉寂的空气里。
回到宿舍,埃德里克在书桌前坐下,将那些泛黄的纸页在灯下轻轻摊开。台灯的光晕照亮了上面精准无比的推导、犀利深刻的批注。这些文字仿佛具有生命,像一把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精神魔法”全新境界的大门。他的目光停留在某一页用红墨水标注的句子旁:“分流术的核心精髓并非在于‘分’,而在于‘导’——犹如水流遇石,引而不挡,方为上策。”
原来,斯内普早就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将这些理论的种子,一点点埋进他的思维土壤,引导着他向前摸索。
夜深时分,埃德里克在纸页末尾一处狭窄的空白边缘,用极细的笔尖、极轻的力道,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关于“共振误差系数与巫师自身精神力强度峰值之间的非线性关联”,这是他反复演算后仍未能彻底贯通的关键节点。他并未期待任何回应,这更像是一种思考轨迹的自然留存,一种向知识本身发出的、无声的探询。
第二天实践课结束后,他将整理好的纸页归还给斯内普。递过去时,他刻意让写着那个疑问的一角微微显露出来。斯内普接过纸页,目光扫过那行小字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叠纸迅速塞回了书架最深、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直到三天后的一节魔药课上,埃德里克正全神贯注地调配着一锅“清醒剂”,斯内普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踱步到他身侧。在检查他桌上材料摆放的间隙,他用一种低沉到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快速说道:“共振误差的修正系数,必须依据你自身精神力的瞬时峰值进行计算,而非取平均值——你显然忽略了‘剧烈情绪波动对精神力阈值产生的临时性增幅效应’。”
说完,他甚至没有看埃德里克一眼,便已转身离去,厚重的黑袍下摆扫过埃德里克的手背,带起一丝微凉的、转瞬即逝的风。埃德里克握着玻璃搅拌棒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他知道,斯内普看到了那个疑问。并且,用这种他最习惯的、看似不经意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地窖内外,两个同样习惯于用坚硬外壳包裹内心的灵魂,通过这些承载着智慧与思想的泛黄纸页,在1985年这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跨越了身份与年龄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