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站在御膳房后院的石阶上,风从廊下穿过,吹得她袖口微微晃动。她刚问完今日负责端菜的几名宫人名字,其中一人姓陈,是三个月前调进来的新人,原在西市酒楼做过火工。
林沧海站在她身后,低声说:“这人我查过,籍贯临安,可口音不像江南人。”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她的头还在痛,那是上次催动月魂留下的后遗症。但她不能停。药还没找到,对方也不会再等。
回到东宫书房时,天已擦黑。她让宫女把灯点上,又命人送来一碗温热的参汤。她喝了一口,苦味直冲喉咙。她放下碗,翻开案上的旧档——那是三年前宗庙失火当日的巡更记录。
萧景琰来的时候,她正盯着一页字迹发愣。
“西山那边已经围住了。”他站在门口说,“林沧海带的人,没惊动里面。”
她抬眼看他,“他们知道了吗?”
“还不确定。但昨夜有人从地道出去,往城南去了。”
她合上册子,“那就别再放人进来。现在收网还早。”
萧景琰走近几步,“你又要用月魂?”
她没否认。今夜是月圆,机会只有一次。她必须回到那一晚,看清楚那个穿灰衣的少年到底是谁。
她进了静室,关上门。屋里没有熏香,只有一盏油灯和一张蒲团。她盘腿坐下,手按在颈后。那里开始发热,像有东西在皮肤下慢慢苏醒。
她闭上眼,心神沉入三年前的那个子时。
火光冲天,宗庙东廊正在燃烧。她看见自己年轻些的身影提着水桶跑过,听见远处传来哭喊声。这不是她当时的所见,而是她现在的目光,在记忆里一寸寸搜寻。
她绕过倒塌的梁柱,走向北侧偏门。就在那一刻,一道人影从火中走出。是个少年,背着一个布包,脚步不稳。他低头躲过巡逻的侍卫,拐进一条暗道。
她追过去。
火光照亮他的侧脸。右耳缺了一角,眉骨高而窄,左肩比右肩略高,走路时微跛。他腰间挂着一块玉,只剩半片,边缘刻着一个字——“渊”。
她记住了。
头痛骤然加剧,像有铁锥在脑中搅动。她咬住牙,硬撑着没出声。手指抠进蒲团布面,直到指尖发麻。
睁开眼时,灯芯跳了一下。
她喘着气,伸手去够桌上的纸笔。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斜不成形。但她还是把那张脸画了出来:缺耳、跛脚、肩歪,还有那块残玉。
她把画塞进竹筒,命人立刻送去御林军值房。
不到半个时辰,林沧海回来了。
“找到了。”他声音低沉,“那人叫萧承渊,先帝庶弟的儿子。当年宗庙大火,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其实没死,被一个老宦官救走了。”
她坐在灯下,听他说完。
原来这人这些年藏身民间,靠几个旧部接济。他母亲是前朝遗妃,死前在他肩上烙了两个字——“天启”。他一直带着这个印记活到现在。
“西山别院就是他落脚的地方。”林沧海说,“我们的人看到他进出,左肩总是压着衣服,像是在遮什么。”
她问:“他有没有进过宫?”
林沧海顿了顿,“有。去年冬天,冷宫附近有个老兵送粥,您记得吗?”
她猛地抬头。
“那人就是他。他化了装,混在杂役里,就为了确认您是不是真的活着。”
她怔住。
原来那个人,早就来过。
第二天凌晨,北阙门方向传来鼓声。
一下,两下,三下。
登闻鼓响了三次,意味着有天大冤情要诉。
守门将士举弓欲射,却被楼上身影震住。
那人站在城楼最高处,披着黑色大氅,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他手中握着一面旗,通体赤红,边角磨损严重,但旗面上的龙纹仍清晰可见。
是赤霄旗。
开国皇帝亲征时用过的战旗,七十年前就该烧毁了。
他举起旗杆,指向皇宫深处。
“我非反贼。”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我是萧承渊,先帝之侄,大周正统血脉。尔等奉伪君为帝,压我宗室百年,今日我归来,只为讨回本该属于我的江山!”
宫墙内一片寂静。
沈令仪接到消息时,正在换鞋。她让宫女停下,自己穿上外袍就走。
萧景琰已在凤仪台等着。他站在栏边,望着北阙门的方向,手里握着狼毫笔,指节泛白。
她走到他身边。
那人还在说话。
“三年前,沈家被陷害,满门抄斩,皇后贬入冷宫。你们以为那是罪有应得?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真正的凶手是谁?是谁伪造通敌信,是谁调换安胎药,是谁在贵妃死后第一个冲进寝宫灭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宫墙。
“我知道你们在查我。我知道你们已经盯上了西山别院。但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逃的,是来告诉你们——我不怕你们查。因为真相,从来就不在你们手里。”
沈令仪盯着他的手。
那只右手的小指弯曲变形,像是受过重创。她见过这只手。在冷宫那个雪夜里,它端着一碗热粥,轻轻放在她门前。
她忽然明白。
他不是来杀人的。他是来揭真相的。
而且他知道,她也快知道了。
她低声说:“他想让所有人都听见他说话。”
萧景琰点头,“他在争取时间,也在争取人心。”
“要不要抓他?”
“现在抓,反倒坐实他是被迫反抗的忠良之后。让他说完。”
她没再说话。
晨光渐渐照亮城楼,那人站在最高处,像一尊雕像。风吹起他的大氅,露出腰间佩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打的是军中少见的死结。
林沧海派人送来一张纸条:西山别院昨夜传出异动,有人试图烧毁账册,已被控制。搜出一批文书,其中有三封是谢太傅亲笔,提到“辅少主复位,共分天下”。
她看完,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炉子里。
火苗窜起来,映在她脸上。
这时,那人忽然转头,望向凤仪台的方向。
虽然隔着距离,但她觉得他是在看她。
他抬起手,摘下面具的一角。
露出右耳缺失的部分。
然后他又戴回去,将赤霄旗插在城楼边缘。
“我会再来。”他说,“下次不会只是说话。”
他转身跃下城楼,落在一辆马车上。车夫扬鞭,马蹄声响起,很快消失在街角。
宫门紧闭,无人追赶。
萧景琰收回目光,“传令下去,封锁四门,查那辆马车去向。”
她站在原地没动。
风把灰烬吹散,有一小片落在她袖口。
她低头看着,忽然说:“他不怕死。”
萧景琰回头。
“他今天完全可以不动手,悄悄离开。但他选择了露面,选择了说出这些话。说明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萧景琰沉默片刻,“所以他接下来,一定会动手。”
她点头。
“而且会很快。”
她转身往殿内走,脚步有些虚浮。头痛又开始了,比之前更剧烈。她扶了下额头,没让人扶。
刚走到门槛,她忽然停下。
“等等。”她说。
萧景琰停下来看她。
她盯着地面,声音很轻。
“他说‘下次不会只是说话’。可他刚才说的每一句,都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萧景琰皱眉。
她抬起头,眼神清醒。
“他是冲着宫外的人说的。百姓,官员,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他不是在威胁我们,是在拉拢他们。”
她顿了顿。
“他已经不在意能不能活着走出皇宫了。他在意的是,能不能活着被别人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