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睁开眼时,天光已经照进窗棂。她坐在床沿,手还按在额角,那股钻心的疼没有散,像有人用钝器一下下敲打她的头骨。
她没叫人,自己起身穿衣。外衫是昨日换下的,领口沾着干涸的血迹,她看也没看,直接套上。铜镜里的人脸色发青,唇无血色,她抬手抹了把脸,走出去。
偏殿门开着,萧景琰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一份折子。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将折子递过来。
“边关急报。”他说。
她接过,展开。三日内,北境六次小规模袭扰,烧了两座哨塔,抢走一批粮草,死伤十余人。动作不大,但时间点很巧——每次都在影营交接信件后的半个时辰内发生。
她看完,把折子放下。“不是巧合。”
“我也这么想。”萧景琰走到地图前,指尖点在边境一处隘口,“敌军路线变了。以前他们从东谷绕行,避开风沙区。现在敢走西岭,说明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她盯着地图,忽然问:“林沧海出发了吗?”
“刚走。”他说,“以巡查军械损耗为由,明面出宫。他会走慢些,等消息。”
她点头,转身走向角落的矮柜,拉开抽屉,取出一卷空白绢帛和一支炭笔。
“我要再进去一次。”她说。
萧景琰皱眉:“你才用了两次月魂,身体撑不住。”
“这次不一样。”她低头铺开绢帛,“五年前,我随父亲去过边关。那一战,我们赢了,因为我记得敌军的夜袭习惯。现在他们改了路,但我还能找出破绽。”
她闭上眼,手指压在太阳穴上,慢慢沉下去。
风声响起,带着沙砾拍打脸颊的感觉。眼前浮现的是五年前的战场——夜色中火把连成一线,马蹄声密集如雨。她站在高坡上,看着敌军从西岭突进,却在半道突然转向东谷。
为什么?
她“走”近一些,听见传令兵低声喊话:“风向变了,烟幕起不了。”
原来如此。西岭地势高,风大,若放烟幕遮视线,风会把烟吹散。敌军怕暴露,所以放弃主道,改走东谷。
她继续往前,看到一处石崖断裂带,宽不过三丈,两侧陡峭。敌军过此时减缓速度,队形拉长。她记住了这个位置。
接着是退路。敌军得手后不往北逃,反而往西南绕行一段,再折返。她追过去,发现西南有一片干涸河床,底下是松土,马蹄踩上去不会留深印,能甩开追踪。
这些细节,当时只是看过,如今重历,全成了线索。
剧痛猛地炸开,她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扶住桌角才没倒下。
萧景琰立刻上前扶她肩膀。她摆手,喘着气,在绢帛上快速画出三处地点,标上记号。
“第一,西岭风口。今晚若起风,他们必燃烟幕掩护行动。”
“第二,东谷断崖。那里适合埋伏,但需提前布人。”
“第三,西南河床。那是他们的退路,松土藏痕,不易察觉。”
她写完,又在末尾加了一句暗语:“旧驿之火,不可照夜。”
萧景琰看懂了。这是给林沧海的警告:别被表面动静迷惑,真正的杀招在暗处。
“我马上安排。”他说,“桐油匣已备好,补给车队午时出发,能把图送到他手上。”
她点头,喉咙发紧,想喝水。刚端起杯子,手一抖,水洒在袖口。
这时,外面传来通禀声:“陛下,早朝时辰已到。”
萧景琰整理衣袖,看了她一眼:“你能撑住吗?”
“我能。”她说。
他走了出去。她坐在原地,等心跳平复,才慢慢起身,跟了出去。
朝堂之上,群臣列立。她站在侧殿帘后,透过缝隙观察每一个人。
一名御史出列,奏请核查“前朝流徙宗室名录”,称恐有漏网者潜藏民间,滋生祸端。
这话一出,几位大臣 exchanged 眼神。其中一人站在后排,袖口露出半截褪色布纹,颜色暗红,边缘有锯齿状缝线。
她记住了那人站的位置。
萧景琰当庭允准,命礼部三日内呈报。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可她看见,那个袖口有红纹的大臣,右手悄悄握紧了笏板,指节泛白。
退朝后,她在偏殿见到了萧景琰。
“名单有了。”他说,“刚才反对增派巡哨的三人,加上礼部那个低头不语的员外郎,都与谢家有姻亲关系。”
她冷笑:“谢家以为自己是棋手,其实早就被人利用了。”
“遗孤要复辟,需要混乱。谢家通敌,正好给他制造动荡的机会。”萧景琰走到窗前,“我们现在不动他们,让他们继续跳。”
她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边关防线。“林沧海到了那边,会先找旧部。父亲当年在边关有三支亲兵,一支被打散,一支归隐,还有一支……留在了戍营。”
“他会找到他们。”萧景琰说。
她点头,忽然觉得胸口一闷,扶住桌沿。
“你该休息了。”他说。
“还不能。”她抬起头,“我要等消息。只要林沧海收到图,就能提前布防。如果敌军今晚动手,我们就能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听一个人的命令。”
他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午后,阳光斜照进殿内。她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杯参茶,热气腾腾。她没喝,只是让热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
外面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宫门外。
一名侍卫快步进来,跪下:“启禀陛下,西北急报。”
萧景琰接过信,拆开,看完,脸上没有表情。
她站起来,等他开口。
“昨夜子时,敌军夜袭西岭。”他说,“风起时果然放烟幕。林沧海依图行事,提前在东谷断崖设伏,截下三十骑。俘虏供认,他们接到密令,必须在今夜动手,否则‘主脉’将撤回计划。”
她呼吸一滞。
主脉。
那个自称守护前朝正统的人,终于露出了痕迹。
“他们以为我们在查影营。”她说,“其实我们已经在查他们的根。”
萧景琰把信放下,走到她面前。“接下来,等林沧海带回更多口供。只要他能找到当初参与护送太子出宫的旧人,就能确认遗孤身份。”
她点头,手指无意识抚过颈后。那里有一块灼伤,形状像一只展翅的鸟,最近几天,它开始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苏醒。
“他在找我。”她说,“不是为了杀我。是为了唤醒什么。”
“那你准备怎么应对?”
她抬头,看着他:“我就在这里。他想找,就让他来找。但他忘了,我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皇后。我现在有刀,也有刀鞘。”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她转身走向寝殿,脚步比早上稳了些。
外面阳光很好,照在青砖地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走进屋,关上门,坐到桌前,拿出一张新绢帛,开始画另一幅图。
这是她记忆里,父亲最后一次调兵的布防图。她记得每一个旗号的位置,每一支骑兵的出发时间。
她要把这张图也送出去。
不只是为了防边关。
是为了让那些以为她已经死了的人知道——
她回来了。
她的笔尖顿了一下,墨滴落在纸上,慢慢晕开。
屋外,一阵风吹过,掀动了檐下的布帘。
一只飞鸟掠过屋顶,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远处宫墙之上,一道黑影闪过,落在对面的屋脊上,随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