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门在她身后关上,沈令仪没有回头。她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脚步慢下来,风从檐角穿过,吹得灯笼晃了两下。她停下,抬手按了按颈后,那处皮肤还在发烫,像有火苗贴着皮肉跳动。
她没去东宫正殿,拐进了偏院的小亭。石桌上有只空壶,是她之前留下的。她倒了杯酒,颜色清浅,入口微涩。她不常喝酒,但这会儿不想睡,也不能睡。
谢昭容的话还在耳边绕。“你母亲说别信那个孩子”“他骗了我”“你不是她”……一句比一句沉,压得她呼吸发紧。她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疯话,可有些事对不上。比如沉水香——她重生后才开始用,先皇后从来不点这个。
她又倒了一杯,手指有点抖。
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刻意放慢的。她没抬头,只将杯子握紧了些。那人走到亭子外,停住,影子落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
萧景琰站在那里,穿一身深色常服,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出一点青白的光。他没让人跟着,也没让宫人通报。
“三更了。”他说,“喝冷酒伤身。”
沈令仪抬起眼,“陛下也该歇了。”
他走进亭子,在她对面站定。她没动,也没让座。他也不坐,只伸手拿过她的杯子,倒掉残酒,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壶,重新斟满。酒气散开,带着温热的甜味。
“这是梅子酿。”他说,“我让人温过的。”
她看着杯中液体晃动,没接话。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江意欢进宫第三天,你在东宫抄经。那页《心经》我看过,最后一行字,转折时有个顿笔。沈家女子写字,从小练‘回钩’,旁人学不来。”
她猛地看向他。
“我知道你是谁。”他声音不高,“从你提笔那一刻就知道。”
她手指掐进掌心,“所以您让我入冷宫,看我病死,也是早就算好的?”
“不是。”他闭了下眼,“三年前,你咽气那晚,我在墙外站了一夜。我知道你冤,但我不能动你。谢家那时已掌控六部三司,边军中有他们的人,朝中一半官员出自谢门。我要救你,就得打一场仗。可那时候,我没有胜算。”
她喉咙发紧,“您就任我躺在那里,等死?”
“我派了暗卫守你三天。”他睁开眼,“你断气后,我烧了所有医案。没人能再查到你真正的死因。”
风忽然停了。灯笼不动,月光照在石桌上,映出两人影子,靠得很近。
她慢慢放下杯子,“您今天不说,我也会查到。”
“我知道你会。”他嘴角动了一下,几乎算不上笑。
“您为什么等到现在?”
“因为你需要自己走到这一步。”他看着她,“我要你明白,这不是一场复仇,是一场清算。你一个人背不起整个沈家,但你可以成为那个掀桌子的人。而我,只能等你准备好。”
她没说话。
“谢太傅招了。”他低声说,“他说谢昭容背后有人指使。但他不知道是谁。只说那人用‘孩子’代称,每次传话都通过密匣,不留字迹。”
她心头一震。
“你还记得贵妃临终前说的话吗?”他问。
“她说……别信那个孩子。”
“对。”他点头,“可当时宫里根本没有皇子出生。所谓的‘孩子’,是个幌子。或者,是个身份。”
她想起谢昭容最后的眼神,那一瞬的清明。“她问我身上有没有沉水香的味道。她说先皇后不用这个。”
“我也闻到了。”他声音低下去,“你第一次来书房,我就闻到了。那是我母后生前最爱的香。所以我才留意你。”
她怔住。
“你以为我宠你,是因为你像她?”他看着她,“不是。我宠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是谁。我等了三年,就为了等你回来。”
她眼眶发热,立刻低下头。
“你要继续查下去。”他说,“我不拦你。谢家的事还没完,边关那边也有线索。林沧海前日送来一封信,说当年护送你父兄遗物的人,还活着。”
她抬起头,“您要我去?”
“你想去就去。”他没劝,也没拦,“边关风沙大,但真相在那里。”
她慢慢站起身,行了一礼。动作端正,不卑不亢。
“无论您说的是真是假,”她说,“我都会走下去。为了我父亲,我哥哥,还有我母亲。”
他没让她免礼,也没伸手扶。
“去吧。”他说。
她转身要走,他又开口:“下次喝酒,别选冷的。”
她脚步顿了顿,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他仍站在亭子里,没跟上来,也没离开。月光落在他肩上,照出衣料上细密的云雷纹。他低头看了看空杯,指尖抚过杯沿,停了几息,才缓缓收手。
远处传来更鼓声,四更了。
她走出院子时,风又起了。衣角被吹起一角,她抬手按住,继续往前走。
亭中只剩一人,石桌上的酒壶口冒着一丝热气,很快消散在夜里。
她路过一处拐角,忽然停下。
前方廊下站着个宫女,捧着托盘,低着头。托盘上盖着布,底下形状细长。
她盯着那托盘看了两秒,宫女察觉,抬头行礼。
“娘娘安。”
她没应,只问:“拿的是什么?”
“是药。”宫女答,“御药房刚熬好的,给冷宫那位送去。”
“打开。”
宫女犹豫。
“我说,打开。”
布被掀开,里面是一只瓷碗,药汁黑沉,还冒着热气。旁边搁着一把银匙,柄上刻着小小的凤纹。
她盯着那把匙,忽然伸手拿了起来。
指尖碰到柄端时,一股刺痛从太阳穴炸开,眼前一黑,膝盖发软。
她扶住墙,喘了口气。
那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银匙,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