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荒原,沙土在铁蹄下飞溅。沈令仪握紧缰绳,风沙扑在脸上,干涩发疼。她抬手挡了一下,指节被风吹得发僵。
前方营寨轮廓渐渐清晰,灰蒙蒙的旗帜插在土坡上,旗面破损,边角卷起。营地四周是低矮的土墙,墙外散落着几堆烧尽的篝火痕迹。士兵在墙内走动,动作缓慢,铠甲陈旧,有些地方用粗线缝补。
萧景琰勒住马,翻身下马。他站在营门前,没有立刻进去。沈令仪也下马,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身子晃了一下。她站稳,把缰绳交给随行军士。
一名守将快步迎出,单膝跪地:“末将参见陛下。”
萧景琰点头:“起来吧。本营主将何在?”
“林百夫长正在巡查西哨,已派人去唤。”
萧景琰没说话,径直往营内走。沈令仪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她目光扫过营地,看见角落里堆着几副残破的盾牌,上面有刀砍的痕迹。一名老兵坐在木箱上擦剑,手指粗大,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
她移开视线,脚步未停。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她低头,用手遮了一下脸。就在这时,颈后忽然传来一阵热意,像是有火苗贴着皮肤烧了起来。她手指微动,没有去碰。
前方传来脚步声,沉重而有力。她抬头,看见一个身穿旧铠的男子走来。他肩上缠着布条,右臂略显僵硬。走到近前,他停下,抱拳行礼:“末将林沧海,参见陛下。”
萧景琰看了他一眼:“免礼。”
林沧海直起身,目光掠过沈令仪。两人眼神相接,极短的一瞬。他转身对身后士兵道:“取水来,给陛下和贵妃解乏。”
士兵端来两只陶碗。沈令仪接过,碗壁粗糙,边缘有缺口。她抿了一口,水温凉,带着沙粒的涩味。她放下碗,袖子擦了擦嘴角。
林沧海站在一旁,手按在腰间刀柄上。他忽然开口:“陛下远道而来,边关将士皆感荣宠。今日风沙虽大,但军容不可废。”他抬手一挥,“列阵!”
号角响起。营地内迅速集结,士兵列队而出。他们站得笔直,动作整齐,尽管衣甲破旧,却无一人懈怠。队伍最前,一面残旗被高高举起,旗上“沈”字只剩半边,墨迹斑驳。
林沧海走出队列,站在旗前。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符牌,举过头顶。符牌裂成两半,他手中的是右边那一块。
“此为先帅所传虎符!”他声音洪亮,穿透风沙,“当年沈家军镇守北境,保百姓安宁。今日虎符再现,忠魂未灭!”
全场寂静。风沙吹打在旗帜上,发出啪啪声响。
一名老卒忽然抬头,盯着虎符,嘴唇微动。接着,他膝盖一弯,跪了下去。第二人、第三人接连跪下。到最后,整支队伍全都跪地,头颅低垂。
林沧海收回虎符,放入怀中。他转身,面对萧景琰:“末将僭越,请陛下责罚。”
萧景琰站着不动。风掀动他的衣角,他脸上没有表情。过了片刻,他才说:“起来吧。边关苦寒,诸军辛苦。”
林沧海谢恩起身。他退到队列之后,不再说话。
沈令仪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住袖口。她感觉到颈后的热意越来越强,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里钻出来。她呼吸放慢,一口一口吸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感觉。
她不能出声,不能动,更不能露出任何异常。
萧景琰转头看她:“你觉得如何?”
她抬眼:“回陛下,将士忠勇,令人敬佩。”
他盯着她看了几息,然后点头:“确实。”
他迈步向前,走向主营帐篷。沈令仪跟上。走过队伍时,她听见有人低声说话。
“那是……沈家的虎符。”
“我没看错吧?”
“当年主帅的女儿,是不是还活着?”
“嘘——别说了。”
声音断断续续,随风飘散。她脚步未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进了帐篷,萧景琰在主位坐下。沈令仪立于侧后方。林沧海进来,站在帐中。
“你为何此时亮出虎符?”萧景琰问。
“陛下明察。”林沧海低头,“边关连月缺粮,士气低迷。末将以为,此刻若不唤醒军心,恐难再振。虎符在,便是信在。”
“你不怕朕治你私聚旧部之罪?”
“末将只知忠君报国,不知其他。”
萧景琰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何时认出她的?”
林沧海抬头,看了一眼沈令仪。
她站着,背脊挺直,目光平静。
“西北风起,虎归山岗。”他说,“这是先帅每季点兵必说的话。我听她下令时用了这句暗语,便知无误。”
萧景琰没再问。
帐篷里安静下来。外面风沙未停,拍打着帐布,发出沉闷的响声。
沈令仪低头,看见自己指甲嵌进掌心,留下几道白痕。她松开手,换了一只手握住袖口。
萧景琰忽然站起,往外走。沈令仪跟着出去。林沧海留在帐内,没有跟出。
营地里,士兵已经散去,但那面残破的“沈”字旗仍插在原地。几名老兵围在旁边,低声交谈。看见沈令仪经过,他们停下话头,默默行礼。
她点头回应,继续往前。
走到一处空地,萧景琰停下。他望着北方的地平线,那里一片灰黄,什么都看不见。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吗?”他问。
“查证边报真伪。”她答。
“不止。”他说,“我也想看看,这些人还认不认你。”
她没说话。
“三年前,他们以为你死了。”他声音低了些,“现在你回来了,他们会不会为你拼命?”
她看着远处的旗杆,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说,“他们会。”
她转头看他。
他没看她,依旧望着远方:“所以我让他们看见虎符。不是你需要它,是我需要知道答案。”
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终于回头:“你准备下一步怎么走?”
“查军粮账册。”她说,“谢家若通敌,必从粮草下手。”
“可以。”他说,“但你要记住,在这里,你不是贵妃,也不是罪臣之女。你是沈家的人。”
她点头。
他转身往主营走:“风沙太大,今晚歇息。明日开始,你亲自查。”
她站在原地,没动。
风刮得更猛,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她抬起手,轻轻按住颈后。那里滚烫,像一块烙铁贴在皮肤上。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那面残旗上。
旗子在风里摇晃,半边“沈”字忽隐忽现。
她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她听见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林沧海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只陶罐。
“这是……”他顿了顿,“当年您母亲留下的药膏。她说,火烧的伤,要用这个。”
她接过陶罐,触手微凉。罐身有裂纹,用细麻线缠了几圈。
她打开盖子,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林沧海低声道:“我一直留着。”
她合上盖子,把陶罐收进袖中。
“谢谢。”她说。
他摇头:“该谢的人,是您。”
她没再说话,转身朝帐篷走去。
风还在刮。
她走进帐篷,把陶罐放在桌上。桌角有一道划痕,像是刀锋所留。她伸手摸了一下,指尖沾了点灰。
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抬头。
萧景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纸。
“刚收到的。”他说,“兵部急报,说北狄使团已入境,三日后抵边。”
她站起来:“我要看原件。”
“已经在路上。”他说,“明天到。”
她点头。
他看着她:“你打算怎么查?”
“我要见负责接待的军官。”她说,“还要调阅近三个月的进出记录。”
“可以。”他说,“但你要小心。谢家的人,可能就在军中。”
她看着他:“我知道。”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你母亲的信,我还没拆。”
她心头一震。
“等你找到足够证据。”他说,“我再给你。”
她没应声。
他走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坐回椅子,手指搭在陶罐边缘。罐子冰凉,她却觉得颈后越来越烫。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外面风沙呼啸。
她听见远处有士兵在喊口令。
声音整齐,一句一句,传得很远。
“沈家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