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的手指还捏着那张纸,上面写着“林沧海”三个字。她的指尖发麻,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那行墨迹。
萧景琰坐在案后,重新执起笔。他翻过一页奏折,蘸了墨,继续写。烛光落在他袖口的云雷纹上,一闪一暗。
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子时。月光从窗缝斜照进来,落在案角那块干瘪的点心上。它颜色更深了,几乎发黑。
沈令仪闭上眼。她感觉到月光贴在脸上,凉得像水。她开始回想三年前那个雨夜,凤仪宫外的灯笼被打湿,火光摇晃。她记得自己跪在青石地上,雨水顺着发丝流进脖颈。谢昭容站在高处,手里握着带血的簪子。
她把意识沉下去,顺着那晚的痛感往回走。耳边渐渐响起雨声,脚步声,还有远处太监尖细的喊叫:“贵妃薨了——”
幻境来了。
她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穿着正红凤袍,被人按在廊下。禁卫围成一圈,没人上前扶她。而偏殿门口,一道玄色身影快步穿过雨幕,直奔尚食局的小院。
是萧景琰。
他蹲在灶台边,从灰烬里捡起一块半融的芙蓉酥。他的手很稳,但指节绷得很紧。他把点心攥进掌心,低声说:“是你下的毒,但不是她吃的那一块。”
沈令仪的心猛地一缩。
他又站起身,望向凤仪宫方向,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你是清白的。可若我现在揭穿,谢家立刻调兵反扑,边关守军就会倒戈。”
他停了一下,喉结动了动:“我救你,不只是为了江山。”
雨打得屋檐噼啪作响。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冠冕流下来,打湿了肩头的龙纹。
“三年前我病倒在偏殿,发高烧。没人敢靠近,怕染上寒症。只有你端药进来,跪在榻前喂我喝下去。你说,‘陛下也是人,也会冷’。”
他的声音轻了些:“那一刻起,我就欠你一句‘我在’。”
沈令仪睁不开眼。她在幻境里听到了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扎进骨头。她想伸手去抓他,可她知道这只是记忆,碰不到真人。
幻境碎了。
她猛地睁开眼,一口血喷出来,溅在面前的奏折上。红色顺着纸面往下淌,像一条细线。她双手撑住桌子,额头抵在臂弯里,浑身发抖。
头痛得像要裂开。耳朵里嗡嗡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咬住牙,不让自己倒下。
萧景琰放下笔。他没有起身,也没有问她怎么了。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
沈令仪慢慢直起身子。她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手指沾了红。她看着那抹颜色,忽然笑了。
她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不信她。他是不能动。谢家掌控三州兵马,边关将领多是谢氏门生。一旦翻案,天下即刻大乱。
所以他让她活下来。哪怕贬入冷宫,他也留了一条命。他藏起密函,留下毒酥,等她有一天能自己找回来。
他还记得她给他的那碗药。
她不是棋子。她是唯一一个,在他最冷的时候,伸过手来的人。
沈令仪站直了。她的腿还在抖,但她站住了。她把那张写着“林沧海”的纸叠好,放进胸口的衣襟里。
萧景琰拿起狼毫笔,又写下几个字。他吹了吹墨迹,将纸推到案边。
纸上写着:准查谢家历年账目及边报往来。
沈令仪看了一眼,没说话。她知道这不只是许可,是交权。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旧档。封皮上写着“癸卯年 军务备录”。她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记录:“三月十七,北狄使臣入境,携礼单一封,由谢太傅亲接。”
她继续往后翻。每一页都有谢家的名字。银钱进出,人员调动,甚至宫中膳食采买,都经他们之手。
她合上书,抱在怀里。她的手还在发抖,但眼神稳了。
萧景琰忽然开口:“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是谁把你从凤仪宫拖走的?”
沈令仪摇头:“看不清脸。只记得那人左手指缺了一截。”
“那是我的暗卫。”他说,“我让他带你走,躲进冷宫夹道。你昏过去的时候,他还给你盖了件斗篷。”
沈令仪没回头。她靠着书架站着,肩膀慢慢放松。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问。
“告诉你什么?”他说,“说我其实信你?还是说我早就想动手,只是等不到时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一道缝。月光照进来,铺在地板上,像一层霜。
“林沧海带着残部躲在雁门关外。我每年派暗卫送粮,不敢多给,怕引起怀疑。他等了三年,就是在等你一句话。”
沈令仪转过身。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我要见他。”
“可以。”他说,“但你要先养好身体。明天还要上朝。”
她没应声。她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会当着满朝文武,把那些账本甩在谢太傅面前。她会说出贵妃是怎么死的,安胎药里为什么会有堕胎成分,冷宫药渣里的毒是从哪来的。
她不会再躲。
萧景琰回过身。他走到案前,解下腰间的玉佩。龙纹的那一面朝上,已经被磨得很光滑。他把它轻轻放在桌角,离她很近。
沈令仪看了那玉佩一眼,没拿。
她走到门边,手扶上门框。她的力气快耗尽了,但她还得走。
“你会来吗?”她问。
萧景琰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她拉开门,走出去。
夜风扑在脸上,带着凉意。她一步步走下去,脚步虚浮。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她看得清前方的路。
身后,御书房的灯还亮着。一个人影坐在案后,低头写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沈令仪走到台阶尽头,扶住柱子。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又圆又亮,照得整个宫城像浸在水里。
她摸了摸胸口的纸条。
然后她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