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山坡上的动静后,沈令仪没有立刻动。她伏在岩石后,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阵。夜风从坡顶掠过,卷起几片枯叶,簌簌作响,但真正让她警觉的,是那脚步声——断续、杂乱,像是有人在试探着前行,又像只是例行巡查。方向不定,时而偏东,时而偏南,显然不是冲他们来的。
她闭了闭眼,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沉入耳畔。这是她自小练就的本事,能在万籁俱寂中分辨出十丈外落叶与人足触地的区别。如今虽已多年未用,可一旦开启,仍如刀锋出鞘,锐利不减。
片刻后,她抬手示意萧景琰别出声,指尖轻压唇前,动作极缓,仿佛怕惊扰了夜本身。
萧景琰不动,只微微颔首。他靠在另一侧岩壁,手按剑柄,目光却始终落在沈令仪身上。他知道,此刻最危险的不是敌人,而是她的能力反噬。月魂之力非天生神术,而是以心血为引,以记忆为桥,强行回溯过往片段。每一次催动,都如剜肉补疮,伤及根本。
等那声音彻底消失,确认再无追踪迹象,沈令仪才缓缓松开紧绷的肩,低声道:“是敌营自己的人,在换岗。”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字字清晰。
萧景琰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舆图,借着微弱的天光展开。羊皮纸泛黄,边缘已有磨损,显然是经年旧物。地图上用炭笔标了三条线,粗细不一,代表斥候交接的可能路径。其中一条已被反复描黑,正是东线枯河口。
“按你之前看到的情形,下一个点该在东线枯河口。”他说,语气温沉,似在确认,也似在推演。
沈令仪没答话。她闭上眼,眉心微蹙,开始催动月魂能力。刹那间,一股尖锐的痛楚自太阳穴炸开,如同有无数细针在脑内搅动。她咬住牙根,舌尖抵住上颚,硬生生将一声闷哼咽了回去。
意识沉入记忆深处,画面浮现——
三日前的清晨,北坡林间薄雾未散,松针滴露。两个穿灰斗篷的人站在老槐树下,身形瘦削,步伐谨慎。一人递出竹筒,筒身刻有双蛇缠枝纹;另一人用左手三指轻叩筒身三下,再翻腕两次,动作流畅如舞。口令简短:“风起。”“雁归。”之后各自离开,身影迅速隐入林中。
那声音、那节奏、那手势……全都烙印在她脑海里,分毫不差。
她睁开眼,呼吸有些急促,额角已沁出冷汗。“他们用的是戎狄旧语改的暗号,”她低声说,“原句应是‘苍狼行于野’‘孤雁归故巢’,现在简化成两词,但节奏快了半拍,像是为了加快传递效率。交接时间在寅末卯初,路线轮换,每日不同。”
萧景琰盯着地图看了片刻,指尖划过东线路径,最终停在枯河口。“明天第一个点,就在那里。”
“我们得先到。”她说,声音虽弱,却不容置疑,“截下真斥候,拿信物。否则连辕门都进不去。”
两人没再说话,趁着夜色往东线移动。山路崎岖,碎石遍布,每一步都要踩实。途中歇了两回,沈令仪脸色越来越白,唇色发青,额角冷汗不断渗出,可她始终没停下,甚至拒绝萧景琰搀扶。
第三次歇息时,萧景琰终于开口:“你的伤还没好透,这样强行催动月魂,会伤及心脉。”
她靠在一块风化的岩上,喘了几口气,勉强一笑:“若等我全好了再行动,温阳寨早就烧成灰了。”
他沉默片刻,解下水囊递过去。她接过喝了一口,清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滞涩感。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她忽然问。
他一怔:“什么?”
“你说你七岁那年随父出征,在边关见过一场大火。”她望着远处山影,“那时我就在温阳寨,躲在柴房里听着外面喊杀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娘把我塞进地窖,自己跑出去引开追兵……后来再没见过她。”
萧景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意。
“我不是为了报仇才来的。”她轻声说,“我只是不想再让那样的事重演。这一次,我要站在光里,而不是躲着等别人救我。”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握刀的手背,掌心温热。
片刻后,她抽回手,站起身:“走吧,时间不多了。”
次日拂晓前,他们抵达枯河口。
地势低洼,乱石散布,一条干涸的河道横穿过去,河床裂开如龟背,寸草不生。两人藏在一块大石后,静等。晨雾弥漫,湿气浸衣,寒意直透骨髓。
辰时将至,远处传来马蹄声。
两骑自南北而来,速度不快,马蹄踏在碎石上发出清脆声响。待靠近,南来者率先下马,从怀里掏出竹筒递出。另一人接过,行了暗号手势——三叩、两翻,动作标准。
沈令仪使了个眼神。
萧景琰张弓搭箭,箭头裹布,无声射出。南来的斥候应声倒地,连哼都未哼一声。另一人警觉回头,刚要喊,沈令仪已如猎豹般扑上,匕首抵住他喉咙,刃口微陷,血珠立现。
“说错一个字,你就死。”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那人浑身颤抖,嘴唇哆嗦:“今……今日新增手势……右手食指划过左肩甲三次……其余不变……”
“口令?”
“风起……雁归……昨夜加了密音,只有副将知道……”
她回头看向萧景琰,后者微微摇头——密音未知,但他们已无退路。
两人迅速剥下死者衣物换上,动作利落。尸体拖入河床掩埋,覆以碎石泥土,不留痕迹。沈令仪抹去脸上血迹,把竹筒贴身收好,又将对方腰牌系在自己腰间。
辰时初刻,两人骑马抵达敌营辕门。
守卫查验手势和信物,沈令仪依言划过肩甲三次,动作精准。守卫点头放行。
营中帐篷排列整齐,火堆未熄,炊烟袅袅。粮草堆在侧区,麻袋鼓胀,看似丰盈。可沈令仪走过时伸手一压,指尖触到袋中空虚,立即明白——里面填的是沙土稻壳,虚设粮仓。
她低声对萧景琰说:“他们在造势,诱敌深入。”
午后,传令兵高声通报:“北路先锋已发!直扑云岭关!”
众将应诺,气氛紧张,战鼓声起。
沈令仪皱眉。她记得那晚听到的是“水陆并进”,为何只提一路?且主帐未见调兵文书,一切命令皆出自副将之口,不合军制。
夜里,她再次发动月魂能力,重历今日所见。
闭目盘坐于帐角,她将意识沉入白日每一帧画面:岗哨轮替的间隙、文书传递的方向、骑兵出营的路线……她一点一点梳理,如同织网之人检视丝线。
终于发现不对劲——所有出征命令都出自副将帐,主帐从未签印。更诡异的是,深夜有轻骑从西侧密道潜出,人数不多,却装备精良,方向正是漕渠上游。
她猛地睁眼,心跳骤然加速。
“是假的。”她抓住萧景琰袖角,声音压得极低,“他们故意放出大军出击的消息,实则精锐走水路,目标是温阳寨。”
萧景琰瞳孔一缩:“温阳寨地处漕渠咽喉,一旦失守,敌军可顺流而下,直逼京畿腹地。且那里屯有我军火药库……”
“他们要炸毁它,制造混乱。”沈令仪接道,“然后贵妃党羽在京中起事,内外夹击,一举颠覆朝局。”
这不是单纯的边患,是蓄谋已久的杀局。
她必须拿到证据。
子时三刻,巡守换班间隙,两人翻墙进入主帐侧屋。室内堆满卷宗,气味混杂——墨臭、汗味、还有淡淡的檀香掩盖下的血腥气。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人影晃动如鬼魅。
沈令仪快速翻找,在一只铜匣底层抽出一份蜡笺。展开一看,竟是手绘水道图,线条精细,标注明确:“三月初七夜半启航,逆流至断碑渡登岸,奇袭温阳寨”。
她取出手帕,小心拓印在薄绢上,动作轻缓,生怕留下痕迹。原样放回,铜匣归位,一切恢复如初。
正要退出,外面传来脚步声。
萧景琰一把拉她躲进帷帐后。厚重的绒布遮住身形,两人屏息凝神。
两名将领走入,低声说话。
“贵妃那边可有回应?”
“已有信号,京中内应三日后动手。”
“记住,务必让大周以为我们会攻云岭,等他们调兵过去,温阳必破。届时火药库一炸,京城震动,新帝根基未稳,天下易主不过旬日之间。”
帐内寂静如死。
沈令仪紧握手中绢图,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原来如此。这不仅是一场军事突袭,更是一场政变的开端。而幕后之人,竟是宫中贵妃——那位表面温婉、深得帝宠的女子。
她抬头看向萧景琰,眼中怒火与决意交织。他懂她的意思。
嘴唇微动,她只说了一个字: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