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走出紫宸殿时,天色已暗。宫道两侧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映着她素色裙裾的边角泛出微光。她没回东宫,而是站在廊下等了一会儿。风从檐角吹过,带着春夜的凉意。
庆功宴定在三日后,由礼部操办。旨意下来的时候,她正在翻那本新拟的稽查司名册。萧景琰只说了一句:“该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安邦之人。”
她合上册子,指尖在封皮上停了片刻。
宴会那日,乾清宫张灯结彩,百官入席,乐声不断。沈令仪坐在女官席末,位置不显眼。她穿了一身浅青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银钗。没人上前与她说话,也没人刻意回避。一切都像寻常一样。
可她知道不一样。
酒过三巡,有人举杯称颂圣明,说奸佞已除,社稷重安。众人应和,气氛热烈。她却在这时闭了闭眼。
月圆之夜到了。
她低头饮了一口茶,借着袖口遮掩,将心神沉下。眼前光影浮动,耳边声音模糊。她回到了几天前的朝会大殿,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三个官员身上。
一人说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腰带扣环,另一人听政时总把视线移向殿外守卫换岗的位置,第三人则在提到“南苑”二字时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时她并未在意。如今再看,三人之间有极短暂的目光交汇,快得几乎察觉不到。
她睁开眼,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宴席还在继续。丝竹声中,她看见那三人坐得并不近,但每一次举杯,动作都像是同步的。他们不谈政事,也不附和颂词,只是安静饮酒,偶尔低语几句。
她放下茶盏,起身离席。
守在偏门的影卫首领立刻迎上来。她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人去调这三人的履历卷宗,重点查三年前冷宫案发当日的当值记录。又让他盯住南苑别业周边的出入行人,若有可疑踪迹,即刻汇报。
做完这些,她才往紫宸殿走去。
萧景琰还没散席,但她知道他会留到最后。果然,刚到门口,内侍便迎出来,说陛下让她进去。
殿内灯火通明,桌上堆着几本奏折,还有一张摊开的地图。他坐在案后,手里拿着笔,见她进来,放下笔问:“这么早离席,可是不舒服?”
“不是。”她说,“我用了金手指。”
他眼神一动,没多问,只道:“看出什么了?”
“那三人。”她走到地图前,用指尖点了三个名字,“他们在配合。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串通好的。”
萧景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谢家倒了,可他们的影子还没散。”她声音很轻,“这些人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聚在一起。他们怕的不是清算,是有人忘了过去的事。”
他盯着地图看了很久。
“你怀疑他们还想动手?”
“不是想。”她说,“是在等。”
两人沉默片刻。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二更。
“林沧海刚送来消息。”他说,“这几日有匿名信件经驿站流出,目的地都是边郡小城,收件人曾与谢家有旧往来。信封上的印痕……和之前漕运账单上的莲花印残角一致。”
她眼神一紧。
“不是新势力。”她说,“是原来的根,没被拔干净。”
“你要查?”他问。
“必须查。”她看着他,“但他们现在不动,我们也不能动。一旦打草惊蛇,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就会彻底消失。”
“那就等。”他说,“你来定节奏。”
她点头,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名字。第一个就是户部侍郎周元朗,正是那三人之一。
“先不动他。”她说,“让他觉得安全。但要盯住他身边所有人,尤其是亲族。”
萧景琰走到柜前,取出一块令牌交给影卫。那人接过,退出殿外。
“南苑那边呢?”她问。
“已经派人去查。”他说,“昨夜有人发现地窖通风口有新脚印,附近农户也说夜里常有马蹄声从林中经过。林沧海亲自去看过,确认不是野兽。”
她站在灯下,脸色有些发白。
“你还撑得住?”他看着她。
“头痛。”她按了按太阳穴,“每次用金手指都这样。但能忍。”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倒了一碗温水递给她。
她接过喝了,手微微发抖。
“我以为结束了。”她低声说,“可其实只是开始。”
他看着她,没有接话。
她把碗放在桌上,重新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从京城连向南方一处隐秘渡口。那是以前沈家军押运粮草的旧道,后来废弃了。
“他们会走这条路。”她说,“如果要联络外人,一定会选这里。”
萧景琰走到她身后,看着那条红线。
“你打算怎么查?”
“让他们自己露面。”她说,“我们放出风声,说稽查司第一件事就是要彻查流民安置点的账目。他们会害怕,会联系背后的人。只要他们动,就能追到源头。”
他点头。
“但是有一点。”她忽然说,“谢昭容还在冷宫。”
他看向她。
“她的笔迹出现在密信里。”她说,“不是模仿,是真迹。可她已经被囚禁,不可能写信。除非……她还有人可用。”
“你想进冷宫?”
“明天就去。”她说,“我要见她一面。”
他没反对。
她把名册合上,递给内侍送去稽查司暂存。刚要转身,颈后突然一阵刺痛。她抬手碰了碰那块凤形灼痕,皮肤滚烫,像是被火燎过。
她没吭声。
萧景琰看见了,皱了下眉。
“回去休息。”他说,“接下来的事,我会让人配合你。”
她摇头。“我没事。”
她走到门口,停下。
“陛下。”她背对着他说,“如果这次查出来的人,比谢家更难对付……您还会查吗?”
他站在原地,没有回答。
她也没等答案,推门走了出去。
夜风扑面,吹得她脚步微晃。她扶着墙走了一段,才慢慢稳住。
第二天清晨,林沧海在东宫外等她。他递上一份密报,是影卫截获的一封信。信纸烧了一半,剩下几句残字:“南火未熄,待春雷动,三月初七,舟行旧渡。”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笔迹确认了。”林沧海低声说,“是谢昭容身边那个女官写的。她三个月前就失踪了,没人知道去向。”
她把信收好。
“南苑那边怎么样?”
“昨夜又有马蹄声。”他说,“我带人绕过去查,发现一条暗道入口被新土盖住。没敢挖,怕惊动里面的人。”
她点头。
“三月初七。”她重复了一遍,“还有十天。”
林沧海看着她。“您真要去冷宫见她?”
她抬起手,摸了摸颈后的伤痕。
“我想知道。”她说,“她到底还有多少话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