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的石阶被雨水泡得发暗,沈令仪踩上去时脚下一滑,膝盖撞在石棱上。她没停,扶着墙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萧景琰走在她旁边,一只手始终虚扶在她身后,没有碰她,但一直没收回。
林沧海已经先一步进了宫门,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
回到偏殿,宫人端来热水和干净衣裳。她换下湿透的外衫,指尖还在抖。没人说话,屋里只有铜盆里水声轻响。
萧景琰坐在案前,等她坐下才开口:“张德禄的事,你打算怎么查?”
“等。”她说,“他既然每两日去一次,就不会断。我们不动,他也不会察觉。”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林沧海回来了,身上带着外面的湿气。
他走进来,站在两人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属下跟了三天。张德禄每次去城西破庙,都在申时三刻进,不到半炷香就出来。他不烧香,也不跪拜,只把一张黄纸折成方块,扔进香炉灰里。”
沈令仪问:“有人取走?”
“有。”林沧海点头,“他一走,就有个穿灰布短打的人从屋顶下来,翻灰烬,拿走纸条。那人动作快,脸上蒙着巾,看不清脸。”
萧景琰手指敲了敲桌面:“不是单线联系。他们在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交接,不怕我们抓人,就怕断讯。说明背后有组织。”
沈令仪闭上眼,手按在额角。
头痛还在,像一根铁丝缠在脑仁里来回拉扯。但她不能等。她必须再进去一次,看清那个马厩里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集中念头,往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沉下去。
风声灌进耳朵,夹着马匹喘息。泥地上全是脚印,深浅不一。她“站”在角落,看着十多个黑衣人跪在地上,头低着。
高台上站着一个人,身形挺直,披着黑色斗篷。他抬起手,袖口滑开,露出小臂内侧那道锯齿状的红痕——火焰缠绕“徽”字。
他说:“从今日起,你们入影营,生死不论,唯命是从。”
底下的人齐声应是,声音压得极低。
她目光扫过四周。马厩尽头有一堵墙,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一样破败,但墙角有新土痕迹。她“走”过去,伸手推,墙动了,露出一道窄门。
门后是向下的台阶,通到地下。
她往下走,空气变得闷重。通道两侧点着油灯,墙上挂着旧旗,绣着半个“徽”字,颜色褪得发白。
再往前是一间大屋,摆着木桩、刀架,还有几副残破的铠甲。十几个人正在练刀,动作整齐划一。
她听见有人低声报数:“第三队已集结,兵器配齐。第四队明日到。”
另一个声音问:“主脉那边,有回应吗?”
“还没有。但守徽令未灭,他们迟早会找上门。”
她记住了这个地方。每一处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剧痛猛地炸开,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后倒。
萧景琰立刻起身扶住她肩膀。她靠在椅背上,嘴张了张,吐出一口血,落在衣襟上像一团暗梅。
“找到了。”她喘着说,“西郊旧驿马场。下面有地道,通着一个训练死士的地方。他们叫自己‘影营’。”
林沧海立刻问:“要不要现在带人去围?”
“不行。”她摇头,“不能动。他们一旦发现我们知道了,就会转移,或者提前动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觉得一切照常。”
萧景琰盯着她苍白的脸,声音沉下来:“你已经用了两次月魂。再这样下去,撑不住。”
“我知道。”她说,“所以这次之后,我不会再用,至少这个月不会。”
萧景琰沉默片刻,转头对林沧海下令:“调两队暗卫,换作修渠民夫,驻进西郊马场附近的村子。不准靠近马场,不准打听任何事。每天记录进出人数、运进去的东西,尤其是兵器、粮食、药材。”
林沧海应下。
沈令仪补充:“你亲自去一趟。找个理由留在村子里,比如修房顶、补墙。你要装成一个退伍的老兵,说话带北地口音,别让人怀疑。”
林沧海点头:“属下明白。”
“不要靠近地道入口。”她再次强调,“我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可能动手。”
林沧海退出去准备。
屋里只剩两人。
萧景琰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她接过,手还在抖,水晃出来,滴在桌上。
“你觉得他们真能打进宫?”他问。
“不是能不能,是想不想。”她说,“他们不认为你是正统。对他们来说,前朝太子才是真正的君主。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在他们眼里是篡来的。”
“所以这不是叛乱。”他冷笑一声,“是归位。”
“对。”她说,“他们要的不是权势,是正名。只要他们认定你还活着,他们就不会停止行动。”
萧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雨停了,天边泛出一点灰白。
“那就让他们继续练。”他说,“等他们以为万事俱备,才会真正现身。”
她抬头看他背影:“你也觉得不能现在动手?”
“现在动手,只能抓到几个死士。”他说,“我要的是背后那个人。是他下令点火,是你冷宫那一夜的主使。如果我不把他揪出来,就算毁了十个影营,还会有第十一个。”
她没再说话。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个黑衣人出现时,不是来杀她的。他是来确认她是否还记得什么。
他把她当成一个活着的证人。
可她不是。
她是受害者,也是复仇者。
过了很久,她慢慢站起来,走到案前,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幅简图。
西郊马场的位置,地道入口的方向,地下空间的大致结构。
她一边画一边说:“他们选这里,是因为这里曾经是先帝练兵的地方。地道通宫墙外三里,当年是用来紧急调动骑兵的。后来废弃了,没人记得。”
萧景琰走过来,看着图:“也就是说,他们可以从这里直接逼近宫门,而不经过任何关卡。”
“对。”她说,“但他们不会强攻。他们会等内应打开门。”
“谁?”
“还不知道。”她说,“但一定是在宫里待了很多年的人。熟悉巡防,知道换岗时间,甚至能拿到令牌。”
萧景琰眼神冷了下来。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敌人不仅在外面,也在里面。
而且已经藏了很久。
“张德禄只是个小角色。”她说,“他传信,但不知道全局。真正管事的人,还没露面。”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等。”她说,“等林沧海带回消息。等他们再交接一次。我会让宫里放出风声,说最近要加强西郊巡查。看他们会不会改变计划。”
萧景琰看着她:“你很冷静。”
“因为我知道,急也没用。”她说,“他们等了三年,我也能等。但我一定会比他们先出手。”
他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外面传来鸡鸣声,天快亮了。
她把图纸卷起来,交给萧景琰:“收好。别让任何人看到。”
他接过,放进袖中。
“你去休息。”他说,“接下来的事,我来盯。”
她没拒绝,转身走向寝殿。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萧景琰站在原地,直到听见寝殿的门关上,才低声唤来一名侍卫。
“去通知暗档库,把丙戌年的巡防记录准备好。今晚我要看。”
侍卫领命而去。
他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云雷纹。
远处宫墙之上,第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他的肩头。
沈令仪躺在床上,闭着眼,呼吸很轻。
她没睡着。
她在等。
等下一个雨夜,等下一次月圆。
等她能再次进入记忆,看清那块木牌背面的名字。
她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外面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瓦片被踩动。
她睁开眼,盯着屋顶的横梁。
几片灰尘从上面落下,掉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