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放下手中折子,目光落在案上那张供词副本。四个字墨迹未干,“谢某逼我”压在账册残页之上。他抬头看向立于阶下的沈令仪。
她站在光里,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却站得笔直。
“你已掌握工部罪证,如今刑部自承受胁,谢家私兵系统确有其事。”他声音低沉,“下一步,怎么走?”
“边关不能等。”她说,“敌军压境是假象,实为牵制。他们真正要的是拖延时间,销毁青崖口旧档。再不动手,我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他沉默片刻,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北线山谷,“你说那条旧道可行?”
“风向、地形、敌军换防时辰,我都记下了。”她走近一步,“三年前那一夜,我用月魂看过两次。雪落三更,北谷无巡哨,因火塘设在背坡,值守之人会躲暖。若此时突袭,可直插中军。”
他盯着她,“你要再看一次?”
“能。”她没回避,“但看完之后,可能撑不住。”
“值得。”他抬眼,“明日你去军营,亲自督阵。我会调林沧海所部接应,两日内赶到。”
她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他叫住她,“若你在军营发现内奸,怎么办?”
她停下脚步,没回头,“那就让他露出真面目。”
次日清晨,沈令仪骑马出城。黑袍裹身,发束金环,腰间佩剑未出鞘。城门外,林沧海已在等候,身后跟着一队轻甲士兵。
“贵妃亲临,将士们有些意外。”他低声说。
“意外好过轻视。”她翻身上马,“让他们看看,沈家的女儿还没死绝。”
一行人快马加鞭,午后抵达边关大营。辕门外鼓声未起,守将迎出,跪地行礼。她没下马,只抬手示意起身。
校场中央已设香案。她走过去,亲手点燃三炷香,插进土中。酒壶打开,洒在地面。
“今日祭者,非帝王将相。”她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是三年前死在青崖口的三百二十七名士卒。他们被断了引火绳,烧死在烽台里,尸骨无人收。他们的家人,被告知是战败殉国。可真相呢?”
她顿了顿,扫视众人,“真相是,有人贪了修台的银子,拆了报信的绳索,把活路变成了死地。今日我来,不是为了查账,是为了还债。”
一名老卒突然跪下,额头磕在地上。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整排老兵全都跪了下来。
她收回视线,转向将领,“从今日起,所有军令由凤仪宫与勤政殿双签发出。任何人擅自调动兵力,格杀勿论。”
没人说话。
她开始巡视各营。走过炊事区时,注意到一处火塘位置不对。按惯例,冬季营地应背风而建,但这处营帐正对风口,且夜间炭火不断。
她多看了两眼。
林沧海跟上来,声音压得极低:“这营三天前才调入,领将自称原属北翼卫,可名册上查不到此人。他说自己是战损补录,文书齐全,但我问起旧部番号,他答不上来。”
“名字?”
“陈远。”
她记下。
傍晚,她在主帐召见所有副将以上军官。每人进来,她都仔细看脸,听声,观举止。轮到陈远时,那人低头行礼,动作标准,话也不多。
她问:“你在北翼卫几年?”
“五年。”
“哪年调防雁回岭?”
“三年前冬。”
她笑了下,“那年雪大,青崖口塌了两座烽台。你说说,塌的是哪两座?”
那人一顿,“东、西两侧。”
她摇头,“错了。是南台和中台。东台根本没建完,哪来的塌?”
帐内气氛一紧。
陈远立刻改口:“属下记混了,确实是南台与中台。”
她不再追问,挥手让他退下。
夜里,她借口宿疾发作,退回偏帐。亲信守在门口,帐内焚了一炉香。她盘坐蒲团,闭眼凝神。
月光透过帐缝照进来。
五感开始倒流。
风沙扑面,篝火噼啪作响。她看见自己站在交接当夜的营地边缘。时间是三日前深夜,巡更刚换班。一个身影走出营帐,与另一人碰头。
是陈远。
对方递来一块铜牌,压在掌心,“青崖旧火未熄,只待风起。”
陈远接过,点头,“信号一旦发出,立即动手。”
那人转身离开,火光照亮半张脸。
她看清了——右颊有一道细疤,从耳根延伸至下颌。更关键的是,他腰间挂着一块令牌,正面刻着“谢”字,与工部尚书那晚梦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记忆断裂。
她猛地睁开眼,喉头一甜,一口血涌出,滴在衣襟上。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指尖发麻。
她咬牙撑起身子,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用指腹蘸血写下两个字:**铜牌**。
又在旁边画了一道斜线,代表疤痕。
唤来心腹,“把这个交给林沧海。盯死那个营,任何人不得离营一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
心腹接过纸条,迅速离去。
她靠在榻上喘息,耳边还在回响那句话——“青崖旧火未熄”。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要攻城,是要复燃旧火。当年烧死三百将士的那场大火,他们想再点一次。
帐外传来脚步声,林沧海回来了。
他站在帘外,“贵妃,我查到了。那块铜牌,是谢家私兵的信物,只有核心成员才有。持牌者有权调动三支暗队,每队五十人,专司焚档、刺杀、断粮道。”
她闭着眼,“陈远不是主谋。”
“对。他是执行者。幕后还有人。”
“当然有。”她慢慢坐直,“工部尚书背后是谢太傅,谢太傅背后是谁?整个计划能拖三年,能在军中安插这么多钉子,光靠一个尚书撑不住。”
林沧海沉默。
她盯着帐顶,“他们在等一个信号。只要信号一出,全营皆乱。”
“那我们怎么办?”
“等。”她说,“他们怕月亮,我们就偏偏让月亮亮得彻底。明天晚上,我要他们自己走出来。”
林沧海退出后,她重新躺下。头痛未散,身体像被掏空。但她知道,不能再拖。
萧景琰明天就到。
她必须在他来之前,把内奸挖出来。
否则,一开战,死的就是全军。
夜更深了。帐外风声渐紧。
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哨音,像是巡更换了班次。
但她记得,今晚的口令不是这个。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手摸向枕下长剑。
剑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