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站在台阶上,风从宫道尽头吹来,卷起她袖口的布角。她的腿还在发软,脚底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里。但她没有停,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没回东宫,也没去冷宫。她拐了个弯,走向尚衣监偏阁。守门的小太监认出她,张了张嘴想拦,却被她一眼盯住。那眼神不凶,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进了门,直接走到存放旧衣的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有一套素银宫装,料子薄,颜色淡,不是命妇该穿的,也不是宫婢能用的。她拿出来,换上。
衣服贴在身上时,颈后突然一阵发烫。她没伸手去摸,只是低头系好最后一根带子。发间插了一支乌木簪,漆都掉了,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这是她在冷宫时藏下的唯一东西。
她走出偏阁,天还没亮。宫道上的灯笼一盏盏灭了,只剩远处金銮殿还亮着光。她知道百官已经开始入殿,早朝就要开始。
她沿着宫墙走,脚步慢但不停。到了殿门口,禁卫横刀拦住。
她说:“我有证据。”
禁卫不动。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布片,里面包着半块干硬的点心。表面已经发黑,边缘裂开,能看到里面的馅料泛着暗红。这是三年前冷宫药渣里翻出来的,和谢府药房的方子对得上。
“这药,是谢家送进宫的。”她说,“当年说我毒杀贵妃,可真正下毒的人,是不是还在朝中站着?”
禁卫军迟疑了一下。她没等答复,抬脚就往里走。
大殿之上,百官列位。谢太傅站在右首第三位,穿着仙鹤补子朝服,手里握着玉板。他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沈令仪走到丹墀之下,站定。没人让她跪,也没人让她退。满殿安静下来。
她把手伸进怀中,抽出一叠纸。封口是火漆印,双鹤交颈纹,朱指印状如残月。她双手举起,撕开封口,再狠狠摔在地上。
纸页散开,墨迹清楚写着:“雁门关守将已买通,粮草可断,兵不可援。”
有人倒吸一口气。
她抬头,声音不高,却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这是癸卯年军秘柒号抄档,原信藏在谢太傅朝服内衬。他每月十五去城外别院,不是养病,是见北狄密使。”
谢太傅终于开口:“荒唐。一个罪臣之后,冷宫余孽,竟敢在朝堂之上伪造文书,污蔑朝廷重臣?”
“伪造?”她冷笑,“那你敢不敢让人搜你的书房?暗格第三层,有你和北狄往来的全部信件。还有你调包的边报,上面盖着假印。”
老臣中有人怒喝:“放肆!你有何身份,敢在此咆哮朝堂?”
她不看那人,只盯着谢太傅:“你女儿谢昭容,每一次‘有孕’,都是自服堕胎药,制造流产假象,然后嫁祸皇后一族。安胎药里加的是落胎散,是你亲自改的方子。”
谢太傅的手紧了紧,玉板边缘发出轻微响声。
就在这时,御座上传来一声轻响。
萧景琰站起身。玄色龙袍垂地,袖口云雷纹一闪。他走下台阶,脚步很轻,却让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
他走到那叠纸前,弯腰拾起一张,看了一眼,又看向谢太傅。
“爱卿。”他说,“这字迹,是你写的吧?”
谢太傅面不改色:“陛下,妖女妄言,惑乱视听。若人人都能拿张纸就上朝堂,朝廷体统何在?”
萧景琰没说话。他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直指谢太傅咽喉。
剑尖离他脖子还有寸许,但谢太傅往后退了半步。
“你说她是妖女。”萧景琰的声音很低,“可你书房里的密信是谁写的?你缝在朝服里的假奏报是谁递进去的?三年前,是谁把真正的边关急报送进了焚化炉?”
谢太傅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萧景琰转身,面向群臣:“三日前,朕已命人查封谢府账册。十年来,谢家挪用军饷三十万两,私通北狄七次,收买边关将领四人。更查明,三年前宫变之夜,所谓‘皇后投毒’,实为贵妃自服鸩酒,嫁祸忠良。”
满殿哗然。
有官员低头不语,有年轻大臣悄悄往后退。几位曾联名弹劾沈家的老臣,脸色发白。
萧景琰抬手,朗声道:“传旨——谢太傅勾结外敌,图谋不轨,即刻革职查办,谢氏满门暂拘天牢,候审定罪!”
禁军立刻上前,押住谢太傅双臂。
他没有挣扎,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沈令仪。嘴角忽然扬起一点笑。
“你以为赢了?”他低声说,“她还在冷宫等着你。”
沈令仪看着他,声音很轻:“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死第二次。”
谢太傅被拖走时,脚步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他的玉板掉在丹墀下,裂成两截。
百官无人敢动。有人偷偷抹汗,有人低头避视,也有人悄悄看了沈令仪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她站在原地,没有跪谢。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跪下,向御座行了一礼。不是谢恩,是谢天地。
她站起来,抬头看向殿顶。蟠龙盘绕,金漆未褪。
“父兄。”她说,“沈家之名,今日起,重见天日。”
萧景琰坐在御座上,一直没说话。他看着她,眼神很深。最后挥了挥手。
“退朝。”
大臣们陆续离开,脚步声在大殿里回响。沈令仪站在原地没动。她的手按在胸口,那里还贴着那张写有“林沧海”的纸条。
萧景琰站起身,走下台阶。他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一下。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是谁把你从凤仪宫拖走的?”他问。
她摇头:“看不清脸。只记得那人左手指缺了一截。”
“那是我的人。”他说,“我让他带你走,躲进冷宫夹道。你昏过去的时候,他还给你盖了件斗篷。”
她没回头看他。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他说,“说我其实信你?还是说我早就想动手,只是等不到时机?”
他继续往前走,身影穿过大殿门框,落在石阶上。
她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远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一下一下,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