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站在东宫正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她抬脚迈进去,看见萧景琰还坐在案前,手里捏着那块芙蓉酥,烛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她没说话,走到案边站定。
他抬起眼,声音很平,“你回来了。”
“是。”她说,“密函是真的。”
他没问怎么知道,也没问从哪来的。他只是把那块点心放在桌上,用指尖轻轻推了一下,让它滑到纸页旁边。
就在这时,殿外脚步声急促响起。帘子被猛地掀开,谢昭容冲了进来。她穿着曳地凤尾裙,发间的东珠凤冠歪了一侧,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剑尖直指沈令仪脖颈。
“你竟敢把东西交给他!”她声音发抖,眼里布满血丝,“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冷宫出来的贱婢,也配翻旧案?”
剑锋贴上皮肤,凉得刺骨。
沈令仪没有后退。她看着谢昭容的眼睛,忽然笑了下,“娘娘这么急着来杀我,是不是怕我说出那支簪子里的毒是谁给的?”
谢昭容一怔。
“鹤顶红涂在赤金簪上,遇热即溶。”沈令仪慢慢开口,“三年前贵妃死的时候,你就是用这支簪子刺进她心口的吧?后来你把它收起来了,可今晚又带在头上——你是想再杀一个人,还是……怕别人先揭了你的底?”
谢昭容的手抖了一下。
沈令仪不等她反应,猛然抽出袖中那张抄录的纸,扬手甩向案面。纸页展开,正好落在那块残酥旁边。
“癸卯年军秘柒号档,火漆印是双鹤交颈纹,朱指印形如残月。”她说,“和谢太傅私刻的伪印一模一样。边关急报原件被调包,沈家通敌的罪名是你们父女捏造的。安胎药换成堕胎药,嫁祸给我母亲一族。这些事,你做得干净利落,只漏了一点——”
她盯着谢昭容,“你忘了,那天夜里,你说这酥是陛下赏的,亲手递给我吃。”
谢昭容脸色变了。
她死死盯着那份抄录,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反驳,却说不出话。
萧景琰低头看纸。他的手指停在那枚朱红指印上,停了很久。然后他抬头,看向谢昭容。
“她说的,有几句是真的?”
谢昭容猛地摇头,“假的!全是假的!她是沈家人,她恨我们,所以编出这些话来污蔑我!陛下,我是为了除掉这个妖女才闯进来的,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萧景琰打断她,声音依旧很轻,“不是带剑入东宫?不是威胁朕的人?不是多年来在安胎药里动手脚,害自己流产,再栽赃皇后?”
谢昭容踉跄一步,几乎站不稳。
“我没有……我没有……”
“那你解释一下。”萧景琰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支赤金鹤形簪。它不知何时从谢昭容发间滑落,掉在了地上。他用两根手指夹起簪子,举到灯下。
“这上面的痕迹,像是反复刮过什么东西。”他说,“不是用来梳发的。倒像是……每次用完之后,都要仔细擦干净。”
谢昭容瞪大眼睛。
“还有这香味。”他嗅了下,“沉水香盖不住底下那股腥气。你常用它来遮毒味,对不对?”
谢昭容终于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还在握剑,但剑尖已经垂了下去。
沈令仪站在原地,呼吸很稳。她看着谢昭容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看着她眼中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彻底崩塌。
“你一直以为没人知道。”她说,“你以为那天晚上只有你自己在场。可你忘了,我虽然倒下了,但我没死。我听见你说的第一句话是——‘终于清净了’。”
谢昭容猛地抬头。
“你说的是贵妃死了以后的话。”沈令仪继续说,“你说完这句话,才去喊人救。那时候她还没断气,是你站在床边,听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闭嘴!”谢昭容尖叫。
她突然举起剑,朝沈令仪扑过来。
沈令仪没动。
萧景琰比她更快。
他一步跨出,手臂一挥,龙袍扫过烛台。火光晃了一下,短剑被重重击偏,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谢昭容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肩膀剧烈起伏。
萧景琰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拿着那支簪子。
“你跟谢太傅合谋多年。”他说,“通敌、构陷忠良、毒杀妃嫔、自残子嗣。你以为这些事都藏得好好的,其实早就有人在查。”
他转头看向沈令仪,“她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但她是第一个活下来,把证据拿出来的。”
沈令仪没应声。
她只是弯腰,捡起了那张抄录的纸。纸角有些皱,但她抚平了,重新叠好,放进袖中。
谢昭容抬起头,眼神涣散,“陛下……我侍奉您八年……我从未……”
“你也从未怀上过孩子。”萧景琰说,“每次都说有了,每次都流产。太医查不出原因,只能说是体弱。可我知道,是你自己下的药。”
谢昭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想要凤位。”他说,“你要踩着所有人的尸骨上去。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殿内一片死寂。
烛火跳了一下,照在谢昭容脸上。她的妆花了,眼泪混着脂粉流下来,在脸颊上划出深色的痕。
沈令仪看着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灯,也是这样的香气。她躺在地上,嘴里发苦,眼前发黑,听见谢昭容蹲下来,在她耳边说:“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姓沈。”
现在她站在这里,而谢昭容跪着。
她没觉得痛快。
她只觉得累。
但她不能停。
“还有一件事。”她说。
萧景琰看向她。
谢昭容也抬头,目光阴冷。
“当年冷宫里的药渣。”沈令仪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毒会留在胃里那么久。直到我闻到这块酥的味道。它表面泛油,颜色比寻常深,是因为加了凝脂膏。这种膏能让毒素缓慢释放,让人不死不活地熬几天。”
她停顿一下,“做这种点心的人,必须知道配方。而宫里会这个方子的,只有尚食局的老厨娘。她五年前就被赶出宫了,临走前收过一份厚礼——是你派人送的。”
谢昭容猛地抬头,“你胡说!那种小事谁还记得!”
“我记得。”沈令仪说,“我还记得她走那天,抱着一口旧锅哭。她说她对不起良心,可她不得不走。”
萧景琰缓缓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他已经变了神情。
他不再犹豫。
他转身走向门口,抬手拍了三下。
外面立刻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禁卫列队而入,手持长戟,停在殿门前。
“拿下。”他说。
两名禁卫上前,架起谢昭容的手臂。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冤。她只是低着头,任人拖行,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褶。
那支赤金鹤形簪还留在地上,烛光照着它的一端,闪了一下。
沈令仪看着她被带走,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殿内只剩下她和萧景琰。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块残酥,看了看,又放下。
“你不怕我信她?”他问。
“怕。”她说,“但我更怕不说出来。”
他点头。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她看着他,“我要谢家交出所有私印账册。我要查他们这些年经手的每一封边报,每一笔银钱。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沈家不是叛臣,是被他们害死的。”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他只是拿起狼毫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准。”
她看着那个字,没动。
他知道她在等更多。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外面传来更鼓声,已经是戌时三刻。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烛火。
案上的纸页轻轻翻了一下。
那块残酥的一角,开始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