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重重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伴随着他极小声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咕哝。
失策,真是失策……有多少年没碰过这玩意儿了。
嚯,倒数第二条“不得私自纵容弟子,需以寺规为准绳”,还是当年老衲亲手增订的。
这老脸真是……唉……
堂外,窗棂的阴影里,悄悄藏着两颗方丈和懒师父光溜溜的脑袋。
戒律堂大师父破戒,监督惩处只能他们二人来。
方丈大师死死捂着嘴,肩膀抖得像是秋风里的叶子,密音传给身边的懒师父。
“能亲眼见到养弘师弟,咳咳……如此‘精进’地抄写寺规,还是十遍!
此等画面真是百年难遇,值得焚香告慰历代祖师啊!哈哈……”
他努力憋着笑,脸都涨红了。
懒师父强行忍住,嘴角抽搐着,同样传音回去。
“师兄收敛些,给师弟留些颜面。虽然他此刻大概也没什么颜面了……”
他看着里面那个恨不得把自己埋进经卷里的戒律堂首座,觉得今日的夜色真是格外有趣。
方丈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花子,压低声音,“无妨,此法甚好,甚好!
让他也体验一下抄写的乐趣,省得整天板着脸吓唬小辈。
看他下次还敢不敢打着‘云层遮日看不清时辰’的幌子。哈哈哈……”
屋内,大师父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朝窗外狐疑地瞪了一眼。
窗外两颗脑袋瞬间缩回黑暗里,只留下极力压抑的、细碎得像老鼠啃东西一样的偷笑声。
养弘师父狐疑地皱紧眉头,竖着耳朵听了片刻,除了身边四个家伙唉声叹气的抄写声,并无其他异样。
“啧……”他悻悻地低下头,认命地继续抄写,笔下的字迹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委屈和愤懑。
中午那会儿,怎么就一时心软了。
一点半整,结庐居的车准时抵达兰因寺山脚。
白川作为随行队长,需要与兰因寺的方丈以及督察组负责人张匕进行简短的棋手情况交接。
就在他递过文件、礼节性寒暄的间隙,眼角的余光敏锐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沿着蜿蜒的山道,以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急冲而下,是小白。
几乎是同一时刻,方绪也看到了山门前结庐居的车辆,以及站在车旁、正在与方丈交谈的那道清隽身影,排在前头的,正是师兄!
两人在匆忙间,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猝然相撞。
白川压下翻涌的情绪,趁着方丈低头看文件的空档,极其隐蔽地朝方绪的方向投去安抚的眼神,嘴角牵起极淡却温柔的笑意,别急,等我一下。
方绪狂奔的脚步刹住,惯性让他微微前倾,胸口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朝正好奇望过来的沈一朗和穆青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便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锁在白川身上。
师兄还在忙,正在有条不紊地履行副队长的职责。
这时,张恩恩走了过来,对方绪做了个请的手势,努力维持的几分公事公办的语气,听得出心虚和讨好的味道,“小方总,白川队长这边还需要一点时间交接,您先进里面房间等一会儿吧。”
方绪喉结滚动,声音因为刚才的狂奔和此刻的紧张而有些沙哑,他几乎是带着一丝卑微的确认问道,“这会儿……不计时吧?”
张恩恩一愣,从未见过意气风发的小方总如此小心翼翼,她加强了讨好的语气。
“不计时。俞老师特意交代过了,等您和白川队长正式说上话,才开始计算两小时。”
方绪闻言,明显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推开了那间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位于山下督察组宿舍区的房间门。
房间很小,陈设极其简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木椅。窗户朝北,光线有些清冷,甚至带着点山间的寒湿气。
方绪有些发愣地站在屋子中央,屋外隐约还能听见白川清晰而沉稳地向方丈介绍沈一朗和穆青春近期训练情况的声音。
师兄总是这样,做事周到,让人无比放心。一股没由来的迷茫和委屈突然涌上心头,与即将见到师兄的激动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乱如麻。
他沉默地站着,背对着门口,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与这清冷的环境融为一体。站在书桌前,微微仰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墙上贴着一幅泛黄的、关于寺规的简单字画。
等白川终于完成所有交接程序,推门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但宽大的僧衣肩膀处有明显的压痕。
刚刚是还在受罚挑水吗?磨人精什么时候干过这种粗活,裤腿处湿了一小片,刚刚下山那么急,都溅上了泥点。
听到开门声,方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嘴角还习惯性地牵起一个他惯常的、略带点漫不经心和风流意味的笑容,仿佛一切如常。
“师兄,你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平稳,除了稍微有点干涩,听不出太多波澜。
白川快速打量了他一下,方绪似乎没有察觉,反而立刻进入了领队角色,履行着职责。
开口问道,“结庐居那边怎么样?大家训练都还顺利吗?守庐老人身体还好吧?” 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工作交流。
就好像他们不是两个月未曾见面,不是在他正经历严厉惩罚的特殊时期。
而仅仅是一次两个集训基地队长之间普通的会面,互相交流一下棋手们的近况。
白川的心却微微沉了一下。太正常了。正常得过分,正常得让人心疼。
眼前的方绪,正在完美地扮演着那个“即使身处逆境、受罚期间也依旧沉稳、顾全大局”的领队形象。
但他过于平稳、甚至刻意放慢的声线,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力压抑的复杂情绪,以及他看似随意垂放在身侧、却微微蜷起的手指,都没能逃过白川那双始终关注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