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摔死在那片被血染红的雪地上之后,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突兀的转折。
那个我名义上的父亲,乌丸莲耶,或许是觉得放任自己的血脉,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条流落在外有失体面,又或许仅仅是出于一时兴起,像随手拂去一件物品上的灰尘一样,派人将我接回了乌丸家的祖宅。
那是一座矗立在深山老林中的、庞大而阴森的日式宅邸,仿佛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每一片瓦、每一根梁木都浸透着岁月的沉淀与无声的压迫感。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木材、线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权力和秘密的气味。
直到被接回来,我才对自己所处的这个“家族”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忘了说,在我之前,我那位精力旺盛,或者说,繁殖欲旺盛的父亲,已经有了二十多个儿女。
他们如同盘踞在巢穴里的幼兽,各自拥有不同的母亲,流淌着浓度不一的乌丸之血,彼此间充斥着明争暗斗,都渴望得到那只隐藏在阴影最深处的老乌鸦的垂青。
我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本就浑浊的池塘。
一个来自疯女人肚子里的、从未被承认过的、甚至身上还带着“弑母”嫌疑(尽管被定性为意外)的野种。
可想而知,我在这里有多么“受欢迎”。
他们看不起我。那种轻蔑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
年长一些的兄长姐姐们,会用打量垃圾的眼神扫视我,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同龄或稍小一些的,则会故意在我经过时发出哄笑,或者用“小疯子”、“杂种”之类的词汇来“问候”我。
我对此毫不在意。
不是故作坚强,而是真的不在乎。因为我同样看不上他们。
他们就像一群围着腐肉嗡嗡作响的苍蝇,为了那点可怜的、来自父亲的关注和可能继承的残羹冷炙,争得头破血流,丑态百出。他们的世界狭窄得可怜,他们的欲望低级而直白。
我和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类……生物。
一次家族聚餐,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如艺术品的怀石料理。我被安排在靠近末尾的位置,无人理会。周围的“兄弟姐妹”们谈笑风生,言语间机锋暗藏,偶尔投向我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壁。
我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一小碟和果子上,那是一种做成枫叶形状的、半透明的红豆点心,旁边还有一块看起来蓬松柔软的奶油蛋糕。
在跟着母亲生活的那段日子里,甜食是奢侈品,更是她发病时可能砸向我脑袋的“武器”。我很少有机会品尝,却莫名地喜欢那种能瞬间在舌尖炸开的、纯粹的、温暖的甜蜜感。
我拿起小巧的银叉,切下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奶油细腻柔滑,蛋糕胚松软香甜,那熟悉的、能带来短暂慰藉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我微微眯起了猩红的眼眸,专注地享受着这一刻味蕾的愉悦,完全无视了斜对面一位姐姐故意提高音量、嘲讽我“没见识过好东西”的言论。
伪装和察言观色,似乎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
而学习能力,更是我在这座吃人宅邸里活下去的资本。我很快就摸清了这个家族的运行规则,尤其是那位至高无上统治者的喜好。
我的父亲,乌丸莲耶,他推崇的是最原始、最残酷的养蛊教育。
他将我们这些子女,视为他庞大实验的一部分。
组织,这个渗透到世界阴影角落的庞然大物,其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服务于他追求长生的疯狂执念。
而我们,他的血脉,某种意义上,都是他筛选“完美容器”或者测试“长生药剂”的……实验体。
资源、关注、乃至生存的机会,都需要靠自己去争,去抢,去不择手段地夺取。
兄弟姐妹之间的倾轧、陷害,甚至暗杀,在这里都是被默许,甚至是被鼓励的。只有最强大、最狡猾、最狠毒的那一个,才有资格走到最后,或许能成为父亲“伟大事业”的继承者,又或者……只是下一个更高级的实验材料。
我不想死。
那么,我就必须比所有人都狠。
这种“狠”,不仅仅是对外人,更是对自己。我强迫自己学习一切有用的知识——格斗、枪械、权谋、经济、乃至那些晦涩难懂的生物化学符号。
我观察每一个兄弟姐妹的弱点和野心,分析父亲每一个细微举动背后的深意。
我学会用最灿烂无害的笑容掩饰最冰冷的杀意,用最谦卑顺从的姿态谋划最叛逆的野心。
这个过程,痛苦吗?
真痛啊。
不仅仅是身体上,在那些所谓的“训练”和“测试”中留下的伤痕。更是精神上的折磨,那种时时刻刻需要紧绷神经、压抑本性、将自己扭曲成另一个样子的窒息感。
那种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为失败、因为愚蠢、或者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消失的麻木感。那种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只不过是别人棋盘上一颗棋子、一个随时可能被舍弃的实验体的无力感。
但在无数个被疼痛和恐惧淹没的夜晚,在舔舐着伤口、独自承受着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在我心底扎根,并且日益茁壮——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杀了那个赋予我生命,却将我推入这无间地狱的男人。
杀了那个视众生为蝼蚁、妄图窃取神明权柄的疯子。
杀了……我的父亲,乌丸莲耶。
这个念头,无关仇恨,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基于生存本能的终极目标。如同溺水者想要呼吸,饥饿者想要食物一样自然。
我咽下最后一口甜腻的蛋糕,抬起猩红的眼眸,望向餐桌尽头那空置的、象征着绝对权力的主位,嘴角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宴会依旧喧闹,而猎人与猎物的游戏,早已在这座古老宅邸的每一个角落里,无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