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理论课在警校最大的阶梯教室里进行。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空气中飘浮着粉笔灰和旧书的气味,天花板上的风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规律的嗡嗡声。
鬼冢八藏站在讲台上,背后的黑板上写满了案件分析的要点。他今天穿着整齐的教官制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台下的学员。
“在刑事侦查中,”鬼冢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案发现场附近的目击情报往往是破案的关键。但在收集这些情报时,我们必须注意一些重要事项。有谁知道?”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前排有几个学员举起了手。
鬼冢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第三排的降谷零身上:“降谷,你来说。”
降谷站起身,身姿挺拔。他的金发在透过窗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耀眼,但此刻没人会再对他的发色评头论足——中午食堂的事已经传开了,大家都知道鬼冢班有个不好惹的omega,还有个护短的班长。
“报告教官。”降谷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在收集目击情报时需要注意几点。首先,目击者在犯罪现场通常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可能影响他们的记忆和判断。其次,目击者的主观判断、偏见、甚至个人经历都可能扭曲他们对事件的描述。”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警察在询问时的提问方式也很关键。诱导性的提问——比如‘那个人是不是穿着红色外套’而不是‘那个人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会严重影响证词的可靠性。
因此,警察在办案时不能囫囵吞枣地全部听信目击证词,必须通过其他证据核实证词是否属实,是否存在矛盾。”
回答得完整而专业。鬼冢教官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请坐。降谷同学说的完全正确。作为警察,我们必须保持客观、严谨的态度,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也不能轻信。”
“不过——”一个声音从教室后方传来,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声音的来源。松田阵平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略带嘲讽的表情。
“不过什么,松田?”鬼冢眯起眼睛。
松田没有站起来,只是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说:“不过从这所警校毕业的那些校友们,真的在践行这些注意事项吗?还真让人怀疑。”
教室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这种公然质疑警校毕业生的言论,在警校里几乎是大忌。
鬼冢教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下讲台,一步步朝松田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松田阵平,”鬼冢停在松田的座位旁,声音低沉而危险,“你站起来。”
松田慢吞吞地站起来,但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鬼冢盯着他。
“我说,”松田迎上教官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从这所警校毕业的警察,真的在办案时能做到不轻信、不诱导、不主观吗?我很怀疑。”
“你把警察当什么?”鬼冢的声音提高了,整个教室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
所有人都以为松田会继续顶嘴,或者至少会保持沉默。但出乎意料的是——
松田站直了身体,双手垂在身侧,用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庄严的语气,开始说:
“警察是具有荣誉感和使命感,为国家和人民服务的公仆。
他们尊重人权。
以公正友好的态度执行公务。
严格遵守纪律,团结一致,友好协作。
磨炼人格,提高能力,具有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教室里每一张脸,最后回到鬼冢教官身上:
“——这就是警察。”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风扇的嗡嗡声都似乎停止了。
每个人都惊呆了。包括鬼冢教官。
松田阵平——这个看起来对警察制度充满不满、总是挑衅规则的学生——居然一字不差地背出了警察的职业道德守则。而且他背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不屑,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认真。
鬼冢教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坐下。”
松田坐下了,重新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人不是他。
课程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但降谷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侧过头,看向松田的侧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松田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他的表情很平静,但降谷注意到,松田握着笔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为什么?降谷在心里问。
为什么一个对警察制度如此不满的人,会把警察守则背得这么熟?为什么他一边质疑警察的能力,一边又用那么认真的语气背诵那些话?
下课后,学员们陆续离开教室。松田第一个起身,单手拎着书包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萩原研二追了上去,似乎在问什么,但松田只是摇了摇头。
诸伏景光走到降谷身边:“刚才松田……”
“嗯。”降谷点点头,“我也很惊讶。”
“他好像……”景光斟酌着用词,“很矛盾。”
“不只是矛盾。”降谷看着松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我有种感觉……他讨厌警察,但不是因为警察本身。”
“什么意思?”
降谷摇摇头:“我也不确定。只是直觉。”
那天晚上,降谷没有直接回宿舍。他去了警校的资料室——那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存放着历届学员的基本资料和警校相关的公开档案。作为学员,他有权查阅部分资料。
他想知道松田阵平为什么讨厌警察。
资料室的灯是那种老式的荧光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降谷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打开电脑,输入了自己的学号和密码。
查询系统很简洁。他输入“松田阵平”,屏幕上跳出了基本信息:年龄、籍贯、入学成绩、家庭成员……
降谷的目光停留在“家庭成员”那一栏。
父亲:松田丈太郎(Alpha,已故)
父亲:泉秀弥(omega,已故)
两个父亲都去世了。降谷心里一沉。他继续往下看,点开了松田丈太郎的详细资料。
松田丈太郎,前职业拳击手。十四年前,也就是松田阵平八岁时,因涉嫌一宗杀人案被逮捕。虽然最后抓到真凶,但丈太郎的职业拳击生涯就此终结,之后没有再参加过任何正式比赛。
降谷的眉头皱紧了。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父亲被冤枉,警察办案不力,导致家庭破碎。这确实能解释松田为什么对警察充满不信任。
但为什么丈太郎夫夫都去世了?车祸?疾病?
他点开了那场车祸的记录。时间是在十一年前,松田十一岁时。事故地点在神奈川县的一条山路上,有人蓄意报复。
一场车祸,夺走了松田的两个父亲。
降谷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他想象着十一岁的松田,面对双亲突然离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而他还要继续生活,继续上学,最后考进了警校……
等等。
降谷的目光突然僵住了。
他重新看向秀弥的资料。姓名:泉秀弥。职业:程序员。
照片上的人降谷很熟悉。
非常熟悉。
他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二年前,十岁的降谷零,因为发色和长相被同龄孩子欺负。一个温柔的omega男性走过来,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块手帕。
……
那个人笑着说,声音很温柔,“你的金发很漂亮,像阳光一样。”
那是降谷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的头发漂亮。
这对秀弥来说或许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帮助,但他给降谷零晦涩的童年添上了一抹另类的色彩。
但后来他在诊所里再也没有见到他。
降谷凭着诊所老板提供的“拳击馆”这个线索找过,但没有找到。他以为秀弥叔叔只是搬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有了新的生活。
他从来没有想过,叔叔已经去世了。
更没有想到,秀弥的儿子,会是松田阵平。
降谷盯着屏幕上泉秀弥的照片——那是证件照,照片里的人微笑着,眉眼温柔,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而那双眼睛……降谷现在才注意到,松田的眼睛和秀弥很像。都是那种深邃的黑色猫眼,只是松田的眼神更锐利,更带着刺。
原来如此。
原来松田的父亲,就是当年那个安慰他、鼓励他、给他温暖的人。
降谷坐在电脑前,久久无法动弹。荧光灯嗡嗡作响,资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震惊、悲伤、愧疚、还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松田。
该告诉松田吗?说“我认识你的omega父亲,他曾经对我很好”?但这样说有什么意义?只会让松田更痛苦吧。
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和松田保持那种若即若离、偶尔争吵的关系?
降谷不知道。
他关掉电脑,走出资料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窗外的夜色很深,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天幕上。
降谷回到宿舍,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浮现两张脸:一张是泉秀弥温柔的微笑,一张是松田阵平挑衅的眼神。两张脸交替出现,最后重叠在一起。
原来松田的尖锐、他的刺、他对警察的不信任,都源自那场悲剧。父亲被冤枉,双亲离世,十一岁就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降谷突然理解了松田那种矛盾——他背诵警察守则时那么认真,因为他内心深处还是相信警察应该是那样的。但他又质疑现实中的警察,因为他见过警察犯错,见过那错误如何毁掉一个家庭。
第二天早上,降谷顶着黑眼圈出现在食堂。他没什么胃口,只拿了一杯咖啡和一片吐司。
“zero,你脸色不太好啊。”诸伏景光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昨晚没睡好。”降谷勉强笑了笑。
松田和研二端着餐盘走过来时,降谷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他不敢看松田的眼睛——那双和泉叔叔很像,却又完全不同的眼睛。
上午是射击训练。松田阵平走过来时,降谷正在调整护目镜。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松田的目光。
那一瞬间,降谷几乎想脱口而出:我认识你的父亲。秀弥叔叔对我很好。我很抱歉……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松田,看着那双黑色猫眼,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喂,降谷。”松田眯起眼睛,敏锐地察觉到降谷的异常,“你从早上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看,眼神怪怪的。怎么了?”
“……没什么。”降谷移开视线,低头继续检查手中的训练用枪。金属枪身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松田盯着他看了几秒,耸耸肩,开始准备自己的装备。
教官吹响了集合哨。学员们迅速列队,晨雾正在散去,阳光渐渐照亮了整个训练场。
降谷站在队列中,眼角的余光看向身旁的松田。松田站得笔直,目光专注地看向前方的靶场,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射击教官开始讲解安全守则,声音在空旷的训练场上回荡。降谷零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训练上。
关于泉秀弥的秘密,关于过去的种种,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