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冷得刺骨,像终年不化的雪原,将一切都冻结其中。
秀弥躺在病床上,周身被绵密而持续的痛楚包裹着,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在胸腔里惶惶不安、疯狂下坠的心。
昏迷前那最后一刻的记忆碎片——母亲拼尽全力的拥抱、父亲惊骇的呼喊、温热血液的触感、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噩梦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转动干涩的眼球,看向一直守在床边,紧握着他手的松田丈太郎。
哥哥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乔木,虽然依旧挺立,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悲伤。
一个可怕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喉咙。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哥哥……爸爸……妈妈呢?”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松田握着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避开了秀弥的视线,下颌线紧绷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凌迟。
沉默,本身就是最残忍的回答。
几秒后,松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新看向秀弥,那双总是桀骜不驯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沉痛与不忍。
他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石中磨出来的:“秀弥……叔叔和婶婶他们……他们伤得太重……没能救回来……”
他顿了顿,看着秀弥瞬间失却所有血色的脸,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急忙补充道:“但是你要好好的,秀弥,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们……他们最后护住了你,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平安快乐地活下去!他们绝对不会希望看到你……看到你这么伤心……”
后面的话,秀弥已经听不清了。
“没能救回来……”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耳膜,贯穿了他的灵魂。
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视野里只剩下松田那张写满痛惜的脸,以及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剧烈的挣扎。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睁大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然后,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无声地从那空洞中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和枕头。
像一尊破碎的、正在融化的雪娃娃。
松田看着他那副连哭泣都寂静无声的模样,心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更紧地、更用力地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微薄的力量和温度传递过去,将他从那片绝望的冰海中拉回来。
他伸出另一只手,笨拙地、一遍遍地擦拭着秀弥脸上的泪水,自己的眼眶却也阵阵发热。
……
几天后,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冰冷的雨丝,仿佛连上天都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垂泪。
横滨某殡仪馆,一场低调而哀伤的葬礼正在进行。
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和菊花混合的沉闷气息,低回的哀乐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秀弥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过于宽大的黑色西装,坐在轮椅上。
他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小心翼翼地固定着,苍白的小脸陷在黑色的衣领里,更显得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即碎。
他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垂着,遮住了眼眸,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透露出他内心巨大的悲痛。
松田丈太郎同样一身黑色正装,沉默地站在轮椅后方,一只手稳稳地扶着轮椅的推手,另一只手始终轻轻搭在秀弥单薄的肩膀上,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为他隔绝着部分来自外界同情的、探究的视线。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秀弥身上,充满了担忧与守护。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中华街的邻居和韩家菜馆的老主顾,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惋惜和悲伤。
他们看着轮椅上那小小的身影,无不心生怜悯,低声叹息着这孩子的命苦。
松田的父亲,此刻也穿着肃穆的黑色西装,走到了秀弥面前。
他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聪慧懂事的孩子,如今却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心中五味杂陈。韩氏夫妇的后事,大多是他出面帮忙操持的。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秀弥齐平,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秀弥的头,声音沉重而温和。
“秀弥,节哀……韩先生和韩太太是很好的人,他们一定去了很好的地方。以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叔叔说,知道吗?”
秀弥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黑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阴翳,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他看着松田父亲,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他努力想扯出一个表示感激的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谢谢……叔叔……”他哽咽着,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您……帮忙……”
松田父亲看着他强忍悲痛道谢的样子,鼻尖一酸,重重地叹了口气,再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
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儿子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好好照顾秀弥,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葬礼仪式漫长而煎熬。
松田俯下身,凑到秀弥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哄劝的意味:“小玉,我们稍微去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你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这样身体会垮的。腿上的伤也需要营养才能好得快……”
秀弥依旧低着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现在没有任何胃口,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铅块,食物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松田看着他拒绝的姿态,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和无奈,到底没再勉强。
他知道,这种刻骨的悲伤,不是几句安慰和一顿饭就能化解的。他直起身,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秀弥身边,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是秀弥高中的班主任,宫崎老师。
宫崎老师一直很欣赏秀弥的才华,也深知他家的情况,对他格外关照。
他先是向秀弥表达了深切的哀悼和安慰,然后,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郑重,看了看秀弥,又看了看松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秀弥君,节哀顺变……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谈谈,是关于……你后续的一些安排,可以吗?”
单独谈谈?
秀弥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有些茫然地看向宫崎老师,然后又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旁的松田,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询问。
松田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担心。秀弥现在的状态这么差,他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打扰他。
但看着老师郑重的神色,以及秀弥那无声的询问,他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去旁边等你。”
他深深地看了秀弥一眼,这才松开一直搭在他肩上的手,转身走向不远处的走廊,但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这边,像一头警惕守护着幼崽的猛兽。
轮椅上的秀弥,看着松田离开的背影,又看向面前欲言又止的老师,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上,悄然掠过一丝不安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