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深秋的黑龙江，已然是一派凛冬将至的景象。无边无际的黑土地被收割后的庄稼茬子覆盖，像一片巨大而凌乱的棋盘。枯黄的草茎在萧瑟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天空是一种沉郁的、铅灰色的广漠，偶尔有候鸟凄厉的鸣叫着飞过，更添几分苍凉。
吉普车行驶在颠簸的土路上，卷起漫天黄尘，车窗外的世界，辽阔而粗犷。
谢知衡坐在车内，身上裹着陈铮给她带上的军大衣，领口的绒毛蹭着她的脸颊，带来些许痒意。
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几乎一成不变的旷野，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此行的目的上——寻找赵永峰，拿到梅老师那封迟到了太久的信。
自从在沈阳的医院门外偶遇赵永峰，得知梅老师竟在临终前还留有信件给她，谢知衡心里便一直牵挂这件事。
她觉得，那封信，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像深埋在地底的、可能蕴藏着珍宝也可能封存着剧毒的潘多拉魔盒。
她渴望知道恩师最后想对她说些什么，是嘱托，是期许，还是……未能宣之于口的失望？
同时，她又恐惧着。
恐惧信件的内容会再次撕裂她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恐惧那字里行间会印证她深埋心底的自责——如果当初她再坚决一些，洞察再深刻一些，行动再迅速一些，是否就能改变那令人心碎的结局？
这种渴望与恐惧交织的情绪，在她心中反复灼烧。她等了两个多月，等到赵永峰送来的伤员早已转危为安，换了另一个人来照顾，赵永峰那边却杳无音信。
她按照他留下的建设兵团地址写过信，也尝试拨打过他提到的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连部电话，结果要么是石沉大海，要么就是被含混地告知“不清楚”、“人可能出任务了”。
这种不确定性和等待的焦灼，几乎要让她感到窒息。
正巧，陈铮因公务需要前往黑龙江，视察驻扎在此的一个新编重装旅，并进行一系列的战备协调。行程预计有七八天。
谢知衡几乎是立刻下了决心，她要跟他一起去。
“我想去一趟北大荒，”晚上，她靠在床头，对正在灯下翻阅文件的陈铮说，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去找我师弟赵永峰，拿一件东西。”
陈铮从文件上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
橘黄色的台灯光线柔和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了然。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如此急切，也没有质疑她为何一定要前往那个地方。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他应道，合上手中的文件，“我安排人陪你一起去。”
“不用太多人，”谢知衡补充道，她知道他的身份敏感，排场太大反而引人注目，“我自己去找他就行，不想兴师动众。”
陈铮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磨蹭着她细腻的皮肤。
“我知道。”他低声说，“给你带两个人，不多，一个司机，一个勤务兵，都机灵，也可靠。主要是那边地广人稀，情况可能比你想的复杂，有人跟着，我放心些。”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关节，“找到人，拿到东西就回来，注意安全。”
谢知衡看着他眼底映着的自己的小小倒影，点了点头。
“好。”她轻声应允。
于是，她便跟随他来到了这片遥远的北疆。陈铮入驻了重装旅的驻地，开始了紧张繁忙的视察和会议。
而谢知衡则在抵达后的第二天一早，便带着陈铮安排的一名姓万的司机和一名姓葛的年轻勤务兵，开着另一辆性能更好的吉普车，按照赵永峰留下的模糊地址，驶向了那片广袤无垠的北大荒腹地。
寻找的过程并不顺利。建设兵团建制庞大，下属团、连、排分布散乱，很多地方甚至没有明确的地名，只有编号。
他们一路打听着，颠簸了几乎一整天，问过了好几个连队，才在一个靠近边境线的、名为“向阳屯”的建设兵团连队，得到了赵永峰的确切消息。
然而，当他们赶到向阳屯时，看到的却并非井然有序的生产场景，而是一幅混乱而紧张的景象。
连部门前的空地上，聚集着几十个穿着臃肿棉袄的知青和当地农工，人群情绪激动，吵吵嚷嚷。
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台阶上，脸色铁青，正大声呵斥着，试图压制住场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谢知衡让小万把车停在稍远一点的土坡后面，自己下车，拢紧了大衣，朝人群走去。小葛立刻紧跟在她身侧，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透过人群的缝隙，谢知衡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中间、情绪同样激动的赵永峰。
不过两个月，他比在沈阳时更黑更瘦了，身上的棉袄破旧，甚至露出了些棉絮，脸上带着愤懑和不屈，对台阶上的干部大声说着什么。
“……凭什么不让我们向上反映？三连的粮种明明有问题，播下去出苗率不到三成！上面拨下来的救灾款，到底用在哪里了？还有，安建军因公负伤，后续的治疗和补助为什么迟迟不到位？你们这是渎职！是喝人血！”赵永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字字铿锵。
“赵永峰！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干部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粮种是统一调配的！出苗不好是天气原因！救灾款的使用是经过上级批准的！安建军的事情组织上自有安排！你聚众闹事，破坏生产，诋毁领导，我看你是思想出了问题！”
“我看是你们心里有鬼！”赵永峰毫不退缩，他身边几个同样年轻的知青也跟着附和起来，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把他抓起来！把这个带头闹事的给我捆了！”狗皮帽子干部恼羞成怒，一挥手，旁边几个民兵打扮、手持木棍的壮实汉子就朝赵永峰冲了过去。
人群一阵骚动。
赵永峰和几个同伴试图反抗，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手持器械，眼看就要吃亏。
谢知衡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就快步冲了过去。
“住手！”
那几个民兵愣了一下，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向声音来源。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不远处，她身形纤细，面容清丽白皙，与周围这群肤色黝黑、衣着破旧的人群格格不入。她眼神冷静地看着他们。
“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狗皮帽子干部皱着眉喝道，眼神在谢知衡身上逡巡，带着打量和疑虑。能出现在这里的、穿着体面的女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谢知衡没有理会他，目光直接投向赵永峰：“赵师弟，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