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天,甘托雅早上刚从床上坐起身来,就觉得身上奇奇怪怪的,掀开被子一看,毯子上也湿漉漉的,
甘托雅冷静的丢开手中的被子,坐在床沿边,小声叫着在外间给她摆膳的茉珠子,
“茉珠子,茉珠子”
茉珠子很快掀开帘子走进来,来到甘托雅身边,俯下身轻声回应:
“怎么了格格,可是要更衣?”
甘托雅摇摇头,平静道:
“我好像要生了,你快去侧间把稳婆叫醒,顺便通知一声邵府医。”
想了想,又说,
“再给我下碗牛肉面来吧,我怕一会儿疼起来,就吃不下鲜奶饽饽了。”
茉珠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脸就白了,忙不迭的点了点头,转身小跑着出去,叫了外间的两个小侍女去请邵府医,再去通知稳婆,请她们赶紧过来,又快步向小厨房走去。
前院 书房
今日恪战休沐,不用当值,近来老阿玛对他的态度越发不假辞色了,比之当初的太子也差不了多少。
“真是不长记性啊。”
恪战心想,低头看着手下的大字沉思良久,苏培盛突然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神情焦急:
“主子,朝露院传来消息,甘福晋要生了!”
“邵府医已经赶过去了,王爷,您”
恪战闻言,丢下笔,走出书房,向朝露院的方向快步走去,然而走到半路,却突然停了下来。
苏培盛不防,差点一头撞上去,迷茫地抬头看向自家主子,
“爷,怎么了?”
恪战抬头看向朝露院的方向,带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苏培盛,语气平静道:
“昨天老五下朝的时候说今日下午要来拜访,你派人去他府上说一声,今天怕是招待不了他了,让他改日再来吧。”
苏培盛点点头,哎了一声。
“另外,你亲自去甘氏的娘家府上,把甘夫人从家里接出来。”
“记住,只接甘夫人就行了。”
苏培盛愣了愣,不过也点头应了。
说完,恪战调转步子,向宜修的宓秀院走去。
苏培盛忙跟上去,小声询问,
“爷,您不去看甘福晋了啊?”
恪战面无表情,语气沉沉:
“不必,比起本王,她大约更想和她额娘说说话。”
“爷先去看望乌春,稍后等你甘主子要生了再去看她。”
说罢,没再看呆在原地的苏培盛,大步向宓秀院的方向走去。
小半个时辰后,匆匆赶来的甘夫人面色焦急,扶着车厢下来的时候差点一脚踩空,跌落下来,幸而身边的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云嬷嬷小声劝解着甘夫人:
“夫人,您别着急,那位苏公公不是说了吗,咱们格格才刚刚生产的,肯定赶得及的。”
甘夫人没理她,只一味小跑着向朝露院的方向奔去。
托雅这一胎还有些日子才满九个月,没想到今天却突然要生了,都说七活八不活的,她这心里实在是惴惴地不安稳。
大约是做母亲的天性使然,甘夫人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催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已经是不顾体面的奔跑了。
终于到了朝露院的门口,还没等甘夫人踏进院门,屋内传来一声凄厉地痛呼,声音再让她耳熟不过,不是甘托雅又是谁?
甘夫人小腿一软,就要跌倒,却被身后赶来的云嬷嬷牢牢把住了,她跑的面色潮红,眼眶却湿漉漉的,语气沉沉,唤着甘夫人:
“主子!”
甘夫人手死死撑着墙壁,用力到指尖泛白,她大口大口的地喘着气,几息之后,终于推开了云嬷嬷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向屋内奔去。
“托雅!托雅...”
掀开帘子踏入里间,入目的是甘托雅满头大汗的苍白脸色。
她紧闭着双眼,嘴里咬着帕子,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哼声。
刚刚因着太痛,她咬破了嘴唇,茉珠子怕主子一会儿疼得狠了,再把舌头咬破,只得用帕子堵住她的嘴。
甘夫人扑倒床前,抓着甘托雅紧紧攥着的双手,眼泪唰得一下就流了出来,声音哽咽:
“托雅,托雅,我的乖女,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甘托雅听到熟悉的声音,扭头看过去,只见到甘夫人哭得狼狈不堪的脸。
“额娘...”
甘托雅轻轻唤着,毫无血色的嘴角扯出一抹微笑。
她轻轻抬手,擦去了甘夫人哭出来的眼泪鼻涕,开始认真的,细致的仔细打量着她。
这是她的额娘,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爱的人。
虽然她愚昧,无知,做事稀里糊涂,还一直喜欢自欺欺人。
可自己还是很爱她,最爱她。
谁也比不上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因为额娘用尽自己所有的努力,给她创造了最好的生活,
她想读书,她娘就给她买书读,还请了女夫子让她认字;
她不想学琴棋书画,女红刺绣,额娘就不让她学,对着阿玛也振振有词:
“咱们这是边关,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托雅又不进京选秀女,我看啊,还不如舞刀弄枪来得实在,托雅喜欢,以后还能保护自己不被欺负!”
“至于嫁人,以后就在你手底下找个能干可靠的就行了,陪在咱们身边,我还能更放心呢!”
后来,她被送进京选秀,额娘没法违逆阿玛,却偷偷把家里的一大半财产塞到了她的嫁妆箱子里,哭着把她送到了边外。
“额娘,不要哭了...”
甘托雅轻声说道,
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大约,是我们母女俩在这世间,最后的一次相见了。
甘托雅能感觉到,随着被褥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她的生机也开始渐渐消散。
“药来了!药来了!”
一个小侍女匆匆忙忙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来,来到床边正紧皱着眉,十指翻飞不停下手扎针的邵乐安面前。
“端给我干什么!快吹凉给甘福晋喂下去啊!”
邵乐安怒喝道。
甘夫人闻言,忙将侍女手中的药夺了过去,耐心地吹凉了,对着直直盯着她的甘托雅笑道:
“托雅,好孩子,快把药喝了,喝了就好了,听话。”
甘托雅喝了。
很快,腹部传来一阵撕扯般得疼痛,疼得甘托雅再次厉声尖叫,但很快,她原本高耸的肚子就瘪了下去,之后,独属于婴儿稚嫩的哭声响了起来。
“生了!生了!”
“是个小格格”
“快去给小格格擦洗一下”
“哎呀...血!”
“福晋...好多血...邵府医...”
轻松愉快的氛围还没来得及蔓延,就飞快消散了。
甘托雅眼神涣散了一下,又很快聚焦,她听到也看到了周围的侍女小声讨论和忙碌的身影。
她流了好多血,她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甘夫人急了,想要上前查看,却被甘托雅抓着衣摆拦了下来。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眼睛却亮晶晶的,
甘托雅用了些力气,将甘夫人拽向了自己,
“额娘”
她在甘夫人耳边轻轻呢喃,
“你一会儿马上离开王府,带上家里的现银,带上小弟,回边关去吧。”
甘夫人僵住了,甘托雅微微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悄悄地逃回去,不要声张,我已经都安排好了,边关有甘氏的旧部,还有留下来的族人,他们会关照你们母子的...”
“不要...不要让小弟考功名了,在家里,在家里做个教书先生,也很好,我留下的钱,够你们...你们富裕安乐的过一辈子。”
“托雅...”
甘夫人怔怔的,她看向床上已气息奄奄的女儿,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甘托雅扬了扬嘴角,依旧微笑着,可眼泪却不受控的从眼角滑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她看向甘夫人,眼神温柔悲伤,
“额娘...阿玛和兄长投靠了八王,女儿保不住他们了,他们一定会死,王爷也一定会清算咱们家的...”
“可是,可是我会保下您和弟弟的性命,您不会和他们一样的。”
甘托雅伸手抚摸着甘夫人的脸颊,动作含着浓浓的不舍和眷恋。
“额娘,您别害怕,只是回家罢了,小弟是个好的,他会替女儿孝顺您的,一切都是和之前一样的...”
“一会儿您就走吧,快回家去,见到王爷也不要管,他不会拦你的,我的祭奠,您不要来,小格格,您也不要再见。”
说完,甘托雅松开甘夫人的衣角,躺回到床上,轻轻喘息。
“额娘,记住我的话,快走吧”
甘托雅说,
“云妈妈,把夫人扶起来,送回府上去,拜托您了。”
身后站着的云嬷嬷也早已泪流满面,她用力点点头,用了些力气,将跪坐在地上,似是还没反应过来的甘夫人猛得拉了起来,小心搀扶着向外间走去。
邵乐安也安静的停了手,开始慢慢拔掉甘托雅身上的金针。
甘托雅微闭着眼,少顷,突然轻声询问跪在床边的茉珠子,
“茉珠子,你说,我这算不算比阿兄有用呢?”
言罢,不待茉珠子回答,她突然又有些厌烦的样子,
“罢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茉珠子却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身边,失声痛哭。
快要走出里间甘夫人闻言,脸颊突然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随后紧紧攥着托雅方才拉过的衣袖一角,再次怔怔落下泪来。
片刻后,一个长得异常美丽,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子流着泪,风一样跑了进来,越过甘夫人和云嬷嬷身边,快步冲向甘托雅的床边,
她跪坐在床沿,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甘托雅冰冷惨白的脸颊,痛哭出声:
“姐姐...你看看我啊姐姐”
“我是阿沅啊”
“姐姐...求求你...”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真得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