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连日来的霏霏细雨,将官署庭院里的青石板路浸润得油亮湿滑。几株晚开的桃花,经了雨打,残瓣零落泥泞,透着一股子颓唐之气。官署内,宋慈刚审结一桩田产纠纷,正埋首于卷宗之间,窗外檐水滴答,衬得堂内愈发静寂。他喜欢这份静,能让他从繁杂的讼词中抽离,细细梳理每一处人证、物证的勾连。
他年不过三十,面容清癯,一双眸子黑而亮,看人时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虽身着从六品司法参军的绿色官袍,眉宇间却无多少官场沉浮的圆滑,反倒沉淀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专注。他指尖拂过卷宗上墨迹已干的字句,心中仍在推敲方才案中那佃户言语间的闪烁之处。
就在这时,堂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着惶急的呼喊,骤然打破了这片宁静。
“宋大人!宋大人!求您为小老儿做主啊!”
声音凄惶,带着哭腔。宋慈抬起头,只见门房一脸为难地引着一行人匆匆闯入堂前。为首是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身着簇新绸缎袍子,本应是富贵逼人的模样,此刻却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官靴上溅满了泥点,显然是匆忙赶路所致。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惊慌失措的仆役。
宋慈认得此人,乃是城西有名的富户张德彰张员外。只是眼前这形象,与平日那个矜持体面的富家翁相去甚远。
“张员外?”宋慈放下卷宗,起身迎上前,语气平和却带着询问,“何事如此惊慌?”
张德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地上冰凉,以头触地,声音颤抖:“宋大人,小女……小女清月她……她不见了啊!”
“不见了?”宋慈眉头微蹙,示意身旁的差役扶起张员外,“员外莫急,慢慢说。是何时发现小姐不见的?可有什么线索?”
张德彰被搀扶着坐在差役搬来的凳子上,双手兀自抖个不停,老泪纵横:“就是今晨……丫鬟去伺候梳洗,发现房中空无一人,被褥整齐,像是……像是一夜未归!老朽命人寻遍了家中各处,又问遍了守夜的家丁,皆无人见过小女出门……”
“一夜未归?”宋慈捕捉到这个时间点,心中微微一沉。一个待字闺中的富家小姐,深夜失踪,这绝非寻常。“张小姐近日可有何异常?或是与家人有过争执?”
张员外眼神闪烁了一下,抬手用袖子擦拭眼角,叹道:“不瞒大人,小女性子……是有些倔强。前些日子,因着她与商公子的婚事,与她母亲闹了些不快。”
“商公子?”宋慈目光一凝,“可是兵部侍郎商温商大人的公子,商无恙?”
“正是。”张员外点头,“商家家世显赫,无恙那孩子也是青年才俊,这本是一桩天赐的良缘。可小女她……她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近来总是推三阻四,言语间颇多不满。老朽只当她是女儿家羞怯,或是临近婚期心中忐忑,并未深想……谁承想,竟会出这等事!”
宋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员外的神情,那眼神中的闪烁,除了担忧,似乎还隐藏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他追问道:“除了对婚事不满,张小姐近日可还与其他什么人来往过密?”
张员外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怒意交织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气,似在压抑情绪,半晌才低声道:“街面上有些……有些风言风语,说小女与一个叫李城的落魄书生……有所往来。老朽也曾严厉申斥过她,她却矢口否认。那李城,不过一介寒儒,靠着在街头卖些字画、替人写写书信糊口,分明是欲攀高枝变凤凰!小女久居深闺,不识人心险恶,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
“李城……”宋慈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个“贫寒书生”与“富家千金”的纠葛,为这起失踪案蒙上了一层暧昧且复杂的色彩。他转向张员外身后的一个贴身老仆,“你最后一次见到小姐是在何时?当时她有何异状?”
那老仆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大人,昨夜晚膳后,老奴见小姐独自在后花园徘徊,神情……似是有些郁郁。老奴当时未曾多想,只道小姐是为婚事烦心。后来戌时三刻,老奴巡夜路过小姐绣楼,见楼上灯还亮着,便未打扰。”
“戌时三刻……”宋慈沉吟,又看向张员外,“员外可曾问过守门之人?府中夜间门户森严,小姐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张员外连连顿足:“问过了,都问过了!四个角门并正门,守夜的家丁皆说未曾见小姐出去!这才真是活见了鬼了!”
并非见鬼,只怕是另有隐情。宋慈心中已有计较,他站起身:“张员外,事关令媛安危,本官需即刻前往贵府勘查,尤其是小姐的闺房,或能找到些许线索。”
张员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起身作揖:“有劳大人!有劳大人!若能找回小女,张家倾家荡产也要报答大人恩德!”
宋慈不再多言,点了两名精干差役,一名唤作赵虎,性子沉稳,观察入微;另一名唤作孙胜,身手矫健,心思活络。一行人随着张员外,匆匆离开官署,直奔张府。
张府宅院深邃,亭台楼阁,尽显豪富之气。然而此刻,府中上下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仆役们低头快步行走,不敢多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宋慈无心观赏园景,径直来到张清月所居的绣楼。这是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位于花园深处,环境清幽。
推开闺房门,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混合着墨香传来。房间布置得雅致整洁,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并未上锁,里面珠钗玉簪摆放整齐,不似遭了贼人。书架上的书籍也井然有序,多是些诗词曲赋。
宋慈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室内每一处角落。他走到书案前,见上面摊开着一本《诗经》,正好翻到《邶风·静女》一页,“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一句旁,竟用细笔浅浅地画了一个圈。
他心中一动,仔细查看书案。笔架上挂着几支毛笔,砚台里的墨迹早已干透。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些女子常用的绣样、花笺。在抽屉最底层,他手指触到一丝异样,轻轻一掀,发现木板竟有一个小小的夹层。
夹层内,放着几封书信。
宋慈取出信笺,展开观看。字迹娟秀中带着几分洒脱,确是女子笔迹,而内容……多是些倾诉衷肠、互诉思念的情诗与短笺。落款时而是一个“城”字,时而是一个“月”字。
“俟我于城隅……”宋慈低声念着,目光落在最后一封信上。这封信的日期是昨日,内容虽依旧含蓄,却提到了“时机已至”,“愿效文君,当垆卖酒亦无悔”,并提及“已备妥资费,足以安身”。信末,约定了“明日酉时三刻,普济寺后山门相见,共谋出路”。
“普济寺后山门……酉时三刻……”宋慈眼神锐利起来。这时间,正是在张清月被发现失踪之前。私奔的意图,在此已昭然若揭。
“大人!”这时,负责检查衣柜和妆奁的赵虎低呼一声。他手中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首饰盒,但底部夹层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这里有暗格,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张员外在一旁看得真切,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踉跄一步,失声道:“那……那里是小女平日存放体己银钱和……和一些大额银票的地方!前些日子,我刚给过她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让她添置些自己喜欢的首饰……”
一千两银票!连同小姐的失踪,与这封约定私奔的信……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清晰的方向。
宋慈将信件小心收好,面色沉静,看不出心中波澜。他转向张员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员外,看来令媛并非无故失踪,极可能是与那李城相约,携款私奔了。”
张员外身子一晃,几乎晕厥,被仆役慌忙扶住。他嘴唇哆嗦着,又是愤怒,又是羞耻,更多是担忧:“这……这孽障!真是气煞我也!那李城穷酸小子,如何能给她安稳?这一千两银子……怕是羊入虎口啊!”
“私奔虽是不智,但至少眼下,张小姐性命或无大碍。”宋慈冷静分析,“当务之急,是找到他们去向。信中提及普济寺,此为重要线索。赵虎、孙胜!”
“在!”两名差役躬身应道。
“你二人即刻带人,分头行事。一队暗中查访那书生李城的住处、常去之地,以及他近日行踪;另一队随我准备,前往普济寺查探。记住,动静不宜过大,以免打草惊蛇。”
“是!”
命令下达,差役们立刻行动起来。宋慈站在张清月的闺房中,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细雨复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庭前的芭蕉叶上,声声沉闷。
私奔?看似合情合理。一个向往自由恋爱的富家女,一个意图攀附富贵的穷书生,一笔足以让普通人衣食无忧的巨款。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但宋慈心中,却隐隐萦绕着一丝违和感。那首饰盒底部的暗格,空空如也,太过干净,仿佛银票是早已准备好,从容取走的。一个决心私奔的女子,为何会选择一座香火不算鼎盛、且位置相对偏僻的寺庙后门作为汇合点?是那里人迹罕至便于隐蔽,还是……另有缘由?
而且,张员外提及“风言风语”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除了愤怒与尴尬,是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仅仅是女儿与人私奔带来的名誉扫地吗?
雨丝斜织,将张府偌大的庭院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宋慈深吸了一口带着湿冷泥土气息的空气,他知道,这起看似简单的富家女私奔案,内里恐怕远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普济寺,或许不仅仅是私奔的汇合点,更可能是揭开更深层谜团的关键。
他步出绣楼,对等候在一旁、面如死灰的张员外道:“员外且回房休息,安心等待消息。本官这就去那普济寺,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