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一夜之间已然易主。原本属于通判庞吉的权威,被提刑官韩擎带来的凛冽寒意彻底冻结。庞吉被革职收监,其心腹胥吏亦被隔离看管,府衙内外由韩擎带来的缇骑严密控制,往日那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滞涩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等待最终审判的沉寂。
宋慈并未在府衙公开现身。在局势未明,尤其是赵贽尚未落网之前,他这位“前提刑官”的暗中身份,或许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他被韩擎秘密安置在府衙后堂一间僻静的厢房内。
天色大亮时,宋安带着一身征尘与浓烈的血气返回府衙复命。他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大人!韩大人!”宋安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找到了!在西山南麓那片废弃的石灰窑附近,按大人所示方位,我们掘开了三处可疑地点……其中两处,发现了……发现了大量残缺骸骨!初步判断,不下十具!皆是无名尸首,埋藏方式极为仓促隐蔽!”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不下十具骸骨”时,韩擎的拳头依然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沉声道:“可曾擒获赵贽?”
宋安脸上掠过一丝愧色:“回大人,我等赶到盛源矿主事房时,已是人去楼空!那赵贽狡诈异常,想必是得知庞吉被拿,便知大势已去,趁乱潜逃了!矿场现已查封,所有管事、监工均已锁拿,正在逐一审讯!”
“跑了?”韩擎浓眉倒竖,“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传令下去,画影图形,发下海捕文书,各州县关卡严密盘查,定要将此獠缉拿归案!”
“是!”手下领命而去。
韩擎这才转向宋慈,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敬佩:“宋兄,若非你洞察先机,冒险取得关键线索,此等骇人听闻之惨案,不知还要被掩盖到几时!这些骸骨,便是铁证!”
宋慈脸上并无破案后的喜色,只有沉甸甸的凝重。他摇了摇头:“韩大人,骸骨是证,但还需确认其身份,厘清死因。否则,对方仍可狡辩乃矿难积累所致。”
“宋兄所言极是。”韩擎点头,“已命随行仵作前去勘验。只是……”他略有迟疑,“骸骨残缺混杂,掩埋日久,恐难细致分辨。”
“宋某不才,于勘验之道略通一二。”宋慈平静道,“若韩大人信得过,愿前往协助仵作,详加检验。”
韩擎闻言大喜:“有宋兄出手,自是求之不得!如此甚好!”
当下,宋慈便在韩擎安排的亲信护卫下,秘密前往西山埋尸之地。宋安紧随左右。
现场已被缇骑封锁,一片肃杀。几处新掘开的土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坑内白骨森森,交错叠压,有些甚至已经发黑碎裂,景象惨不忍睹。随行的老仵作正在发愁,见宋慈到来,虽不知其具体身份,但见韩提刑亲信陪同,知其必是高手,连忙上前请教。
宋慈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仵作和宋安在场。他戴上自备的羊肠薄手套,面色沉静地踏入坑中,无视那冲鼻的异味,开始仔细检视。
他并非简单地查看骨骼是否完整,而是如同阅读一本无声的史书,从每一块骨头上寻找信息。
“看此具骸骨,”宋慈拿起一根臂骨,指向其上一处不规则的断裂痕迹,“断口参差,并非利刃所致,亦非陈旧伤,乃巨力钝击折断,且生前未得妥善接续。再看这几根肋骨,有多处陈旧性骨折愈合痕迹,但形态扭曲,显是受伤后未得休养,继续劳作所致。”
他又指向另一具颅骨:“此处凹陷,边缘有放射状裂纹,乃致命重击。而这一具,指骨末端多有磨损乃至缺失,这是长期徒手搬运粗糙重物所致……”
宋慈一具一具,有条不紊地检验着,口中不断报出发现:
“此人生前腿部有严重溃烂,骨上留有痕迹……”
“这具骸骨,牙齿磨损程度与年纪不符,显是饮食极其粗粝……”
“多处骨骼呈现不正常的色泽,疑似接触过某些矿物毒素……”
他不仅仅判断死因,更通过这些骨骼的细节,勾勒出这些矿工生前所遭受的非人折磨——超负荷的劳作、恶劣的环境、频繁的殴打、匮乏的医疗、有毒的侵害……
随行仵作听得目瞪口呆,他以往验尸,多注重致命伤,何曾想过能从骨骼上读出如此多悲惨的过往?看向宋慈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宋安更是双眼通红,紧握双拳,这些冰冷的骨头,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石娃父亲、茶摊汉子以及无数不知名冤魂挣扎哭喊的模样。
最终,宋慈站起身,脱下手套,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做出结论:“韩大人,根据初步勘验,此地骸骨,至少属于十五名不同的青壮男性。死因复杂,除个别可能为意外矿难,多数骸骨留有明确暴力损伤痕迹,包括致命钝器击打、多处陈旧及新鲜骨折,且普遍存在严重营养不良及过度劳损迹象。可以断定,此地乃盛源矿系统性虐杀、抛弃无法劳作或试图反抗矿工之秘密坟场!绝非正常矿难所能解释!”
这份基于专业勘验的结论,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与此同时,府衙内对被捕矿场管事的突击审讯也取得了突破。在缇骑的严厉讯问和部分骸骨已被发现的压力下,几名级别较低的监工心理防线崩溃,陆续招供。他们证实了矿场以诱骗、强掳方式招工,克扣工钱,动辄私刑殴打的事实。对于“失踪”者,他们含糊地承认,多是“病重不治”或“意外死亡”,然后便被勒令于夜间拖至西山偏僻处“处理掉”,至于具体如何“处理”,他们声称是更高层的管事直接负责。
口供与物证相互印证,一条完整的罪恶链条已然清晰!
韩擎看着宋慈提交的勘验笔录和管事的口供,面色铁青,怒极反拍案牍:“丧心病狂!罔顾人伦!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庞吉、赵贽,罪该万死!”
他当即下令:“将庞吉严加看管,待查清其所有罪责,一并上报朝廷!加派人手,全力追捕赵贽!所有涉案人等,一个不许放过!”
直到此时,宋慈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盛源矿这条吃人的毒蛇,七寸已被牢牢钉住,剩下的便是清理余毒和追捕元凶。
他想起那个眼神倔强的男孩,对韩擎道:“韩大人,此案中有一名关键证人,乃失踪矿工石根之子,名唤石娃,居住于西山脚下村落。此子知其父冤情,需妥善保护,其证言亦至关重要。”
韩擎立刻吩咐:“速派人去寻那石娃,找到后好生安置,不得有误!”
安排完这一切,宋慈才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孤身涉险、殚精竭虑,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宋兄辛苦了,且先好生休息。后续之事,交由韩某便可。”韩擎看出他的疲态,真诚说道。
宋慈点了点头,没有推辞。他回到厢房,和衣躺下。窗外,是青州城依旧喧嚣的市井之声,但在他听来,那声音里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压抑,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清明。
铁证已如山,冤魂稍得慰。只待擒获最后元凶,便可还这青州一片朗朗青天。
然而,就在宋慈阖上双眼,准备小憩片刻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房门外。
“宋先生!宋先生!”是宋安焦急的声音,“不好了!派去找石娃的人回报……那孩子……不见了!”
宋慈猛地睁开双眼,疲惫瞬间一扫而空,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