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号的损伤比预想的更糟。
猎杀者侦察舰的“抹除波纹”造成的破坏并非物理性的撕裂或熔毁，而是一种系统性的、信息层面的锈蚀。被击中的区域，设备本身可能完好无损，但其内部存储的固件、逻辑电路承载的功能定义、甚至材料本身的部分“物性记忆”（如特定合金的热处理历史、晶体结构的缺陷信息）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缺失”或“混淆”。引擎出力下降了40%，跃迁模块的核心计算阵列有17%的逻辑门陷入了无法解析的自指涉状态，仿佛在不停追问自己“是什么”。生命维持系统的循环效率降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遗忘”本身气味的空洞感。
最麻烦的是盖亚。为了放大情感共鸣冲击猎杀者，她将自身逻辑结构与“基石”、第三石板深度绑定，承受了逆模因场的直接反冲。她的核心数据流出现了周期性的“断片”，记忆存取偶尔会出现几毫秒的空白，处理复杂指令时会不自觉地重复某个冗余步骤。她依然是盖亚，但像是患上了某种信息层面的“脑震荡”。
“我们需要一个地方停下来，彻底检修。”凯因在紧急医疗舱里，一边给自己注射神经稳定剂，一边对柳承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手指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认知冲击的后遗症。“不仅仅是修船，我们……也需要‘检修’。风暴之眼和刚才的战斗，对我们的意识造成的负担，比看起来更严重。”
柳承站在舰桥中央，望着舷窗外飞掠而过的、毫无特征的虚空星域。他们仓促选择了一个远离主要航道、引力环境复杂的小行星带边缘进行短时隐蔽。但这里缺乏资源，也非久留之地。猎杀者虽然暂时没有追来，但那种被标记、被注视的寒意始终萦绕不去。还有“牧者”……那仅仅是一个名字，带来的压力却比一整支猎杀者舰队更沉重。
“维修资源清单。”柳承问。
盖亚调出列表，数据流偶尔闪烁：“缺口严重。特别是用于修复逻辑电路信息损伤的‘量子相干树脂’，以及稳定意识场的‘情感锚定晶体’。常规金属和能量倒是不缺，但……”
“但核心损伤，需要特殊的‘信息药物’。”柳承接道。他沉思片刻，“风暴之眼获取的资料里，除了‘钥匙’蓝图和坐标，有没有提到过附近可能存在……资源点？特别是经历过类似逆模因攻击，可能残留有相关‘抗性’或‘痕迹’物资的区域？”
盖亚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努力检索那些被“风暴之眼”经历本身冲击得有些混乱的记忆数据。“正在比对……资料中提到过一个被‘观测者’或‘猎杀者’频繁活动的区域，被称为‘旧战场’或‘遗忘坟场’。描述为‘逆模因协议多次应用，因果结构破损，现实与记录相互渗透之地’。但坐标模糊，只有相对方向和距离范围。”
她将一个大致的方向和距离范围投影出来——那是一片广袤的、位于两个小型星系之间的星际介质区域，常规星图上除了几团稀薄的星云和微弱的脉冲星信号，别无他物。
“因果结构破损？现实与记录渗透？”凯因皱眉，“听起来比风暴之眼更诡异。”
“也可能是机会。”磐石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他正在轮机舱试图用最原始的物理方法校准一个失灵的等离子流调节器。“如果那里真被逆模因反复犁过，也许能找到没被完全擦掉的‘渣滓’——那些文明抵抗时留下的装备残骸，或者……被猎杀者干掉的其他倒霉鬼的船。说不定就有我们需要的材料，或者至少，能搞明白猎杀者和那个‘牧者’更多底细。”
幽灵的线程微弱地表示赞同：“那里……信息环境可能极端混乱，但混乱中也许隐藏着脉络。我的感知能力在那里或许能派上用场，如果我能恢复一些的话。”
柳承权衡着风险。留在原地，资源耗尽，坐以待毙。前往未知的“遗忘坟场”，可能遭遇更不可测的危险，但也可能找到生机和答案。
“计算航路，最大程度规避已知的文明活动区和引力阱。我们前往‘旧战场’。”他最终下令，“盖亚，优先修复跃迁模块和基础探测系统。航行期间，所有人轮班休息，尝试用冥想和记忆回溯稳定自身意识场。凯因，准备简易的‘信息污染’检测和隔离设备。磐石，确保至少有一半的实弹武器和动能系统随时可用。幽灵……尽量休息恢复。”
“烛龙”号拖着伤残之躯，再次启程，滑入更深沉的黑暗。
航行是漫长而压抑的。舰内异常安静，每个人都沉浸在对自身记忆和认知的细微审视中，仿佛在确认“我”的边界是否依然清晰。舷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只有遥远的、仿佛冻结在时间里的星光。
几天后，探测器的读数开始出现异常。
首先是空间曲率。原本平滑的曲率背景上，出现了细微的、非自然的“褶皱”和“涡旋”，像是平静湖面被无数石子投过留下的、尚未完全平复的涟漪。这些结构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天体引力模型，更像是……大规模能量释放或空间结构被暴力干涉后留下的“伤疤”。
接着是辐射背景。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在某些特定频段出现了异常的“冷斑”和“热点”，分布毫无规律，如同患上天花的皮肤。更诡异的是，这些异常区域在缓慢地移动、变形，仿佛不是固定的天体，而是某种“事件”在时空中的回声。
最后是传感器开始捕捉到“幽灵信号”。断断续续的通讯碎片，无法解读的语言，扭曲的导航信标，甚至偶尔会有极其短暂、一闪而逝的舰船或空间站影像，如同海市蜃楼，出现又消失，不留任何物质痕迹。
“我们接近了。”盖亚的声音带着警惕，“空间信息密度在升高，但……是‘噪声密度’。无数残缺、矛盾、重复的信息碎片充斥空间，干扰了常规探测。建议切换至‘基石’辅助的低信息熵感知模式，过滤背景噪声，寻找……结构。”
切换模式后，眼前的宇宙变了模样。
不再是空旷的黑暗，而是布满了一片片暗淡的、不断流动的“污渍”。那是高密度信息残留区域，颜色各异，有些呈暗红色（残留的剧烈能量活动信息），有些是病态的灰绿色（生命信号崩溃的印记），更多的是毫无生气的铅灰色（被彻底抹平后的信息荒漠）。这些“污渍”互相叠加、侵蚀、渗透，形成了一个广阔而混乱的“信息沼泽”。
而在沼泽的中央，他们看到了“战场”。
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战舰残骸漂流带。物质性的残骸也有——扭曲的金属巨构，破碎的晶体阵列，冻僵的有机组织块——但数量远比预想的少，而且大多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或“信息模糊”状态，仿佛随时会融入背景的信息噪声中。
更多的，是“景象”。
空间本身在“播放”过去的片段。一支庞大的、风格奇异的舰队（生物质与发光能量脉络结合）正在列阵，下一秒却被无形的力量撕碎，化作漫天飘散的、逐渐淡化消失的光粒；一座宏伟的、如同行星环带的太空城市，其轮廓时而清晰，时而透明，内部似乎还有活动的人影，但仔细观察，那些人影的动作是倒放的、重复的、或者干脆是静止的；一片区域的空间结构如同被打碎的镜子，折射出无数个相同但又略有差异的战斗场景，仿佛时间在这里分叉又坍缩……
这是一个被“逆模因”反复冲刷、但未能完全“擦净”的区域。大规模的“信息删除”事件扭曲了当地的因果结构，导致“过去”的某些瞬间被从时间线上“撬松”了，像卡住的唱片一样，不断重复、闪现、与“现在”相互渗透。
“这里……经历过不止一次清理。”凯因声音干涩，“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毁灭方式……但结果都一样。部分信息被擦除，部分残留，混杂在一起，形成了这片……时空的伤疤。”
“寻找相对稳定的区域，可能有物质残骸富集点。”柳承下令，“注意避开那些‘景象’活跃区，避免被卷入时空异常。”
“烛龙”号如同在雷区中穿行，小心翼翼地规避着那些不断明灭的“历史幻影”。有些幻影过于逼真，甚至能“感觉”到爆炸的冲击波或绝望的嘶喊——那是残留的信息直接作用于传感器和乘员意识的结果。舰内不时响起轻微的惊呼和压抑的喘息。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片相对“平静”的区域。那是一个小行星簇，中央有一颗相对较大的、成分复杂的小行星。小行星表面可以看到明显的人工建筑痕迹——半埋的穹顶，断裂的塔楼，扭曲的管道。重要的是，这里的“信息噪声”较低，那些闪烁的“景象”也较少。
“降落。进行初步侦查和资源采集。”柳承说，“行动小组：我、磐石、凯因，穿戴全环境装甲。盖亚和幽灵监控全局。其余人员留守舰桥，保持最高戒备。”
登陆艇脱离母舰，降落在小行星布满尘埃和碎砾的表面。重力微弱，光线来自远处一颗暗淡的恒星和周围信息残留发出的诡异磷光。
建筑风格难以辨认，融合了多种材质和技术特征，似乎是被不同文明改造、叠加过。大部分结构都已彻底损坏，只有少数穹顶看起来相对完整。
他们进入一个半塌的穹顶。内部空间广阔，曾经似乎是某种集会或指挥中心。巨大的环形控制台已经腐朽，屏幕上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墙壁上残留着一些壁画和符号，但大多残缺不全，且风格混杂。
凯因开始采集样本，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像是特殊合金或晶体的碎片。磐石则负责警戒，他庞大的身躯在低重力下移动依然沉稳有力。
柳承走向环形控制台的中央。那里有一个凸起的平台，平台上似乎镶嵌着一块暗色的、非金非石的板状物。他拂去上面的灰尘。
板状物表面光滑，但在“基石”共鸣的感知下，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信息流动。不是常规数据，更像是……一段被封存的、高度压缩的记忆脉冲。
“发现可疑信息载体。”柳承通过通讯报告，“准备尝试读取。”
“小心，舰长。”盖亚提醒，“此地信息结构极不稳定，强制读取可能引发不可预知反应。”
柳承将手按在板状物上，引导“基石”一丝极其细微的共鸣波动渗入。
瞬间，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冲入他的意识！
不是连贯的叙事。是无数个声音、画面、感觉的碎片，高速旋转、碰撞：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咆哮：“它们来了！为了差异！为了存在！开火！”
——冰冷的通告：“区域编号Gamma-7，清理协议执行中。”
——绝望的哭泣：“妈妈……光在消失……”
——非人的电子音：“分析抵抗模式。情感驱动型。记录。优化抹除效率。”
——剧烈的爆炸与结构撕裂的巨响。
——某种宏大、悲怆的音乐片段。
——一个清晰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念头：“至少……留下点什么……给后来者……”
信息流戛然而止。
柳承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呼吸急促。短短一瞬间的接触，却仿佛亲历了无数场毁灭的尾声。
“读取到……复合型文明最后时刻的记忆碎片混合物。”他喘息着说，“这里……果然是坟场。很多文明的坟场。猎杀者和‘观测者’在这里反复作业。”
就在这时，穹顶外传来磐石的警告：“有情况！一点钟方向，地面有能量反应！”
三人立刻冲出穹顶。只见不远处的地面，一片信息残留的“污渍”突然变得明亮、凝聚，竟然从中“浮”出了一艘……小型舰船的轮廓！
那舰船造型奇特，像一只多足的金属昆虫，表面布满伤痕，风格与他们见过的任何文明都不同。它并非完全实体，而是半透明的，仿佛是由残留的信息临时“构筑”而成的。但它舰首的一门古怪的、像结晶树杈般的武器，却开始汇聚起真实的、危险的能量光芒！光芒对准的，正是“烛龙”号登陆艇！
“信息实体化？！”凯因骇然，“过去残留的战斗指令，结合此地的混乱信息场，自动具现出了防御单位？”
“摧毁它！”柳承下令。
磐石肩部的微型导弹发射器弹出，两枚小型高爆弹呼啸而出。
然而，导弹穿过那半透明的舰体，在后方远处爆炸，只激起一片信息涟漪。那艘“幽灵舰”似乎不受常规物理攻击影响！
它的武器充能完毕，一道扭曲的、五彩斑斓的能量束射向登陆艇！
千钧一发之际，柳承胸口的“基石”骤然发热。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基石”共鸣引导向那块刚刚接触过的记忆板。
记忆板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紧接着，周围空间中，无数其他文明的记忆碎片、信息残留仿佛受到了召唤，纷纷亮起，化作一道道微弱但数量庞大的光流，汇入记忆板的光芒中。
那光芒在登陆艇前展开，形成了一面由无数文明最后时刻的情感与记忆编织成的、朦胧的盾牌。
扭曲的能量束击打在盾牌上，没有爆炸，而是像水滴落入滚油，激起剧烈的、无声的“信息沸腾”。盾牌上浮现出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响起无数种语言的碎片嘶鸣，那是无数被毁灭文明最后的“存在呐喊”在与这道攻击中蕴含的“抹除意志”对抗。
僵持了大约三秒。
“幽灵舰”的能量束耗尽，舰体变得更加透明、不稳定，最终闪烁了几下，如同烟雾般消散，重新化为了背景的信息噪声。
而那面记忆与情感之盾，也缓缓黯淡、消散。投出盾牌的记忆板，“咔”一声轻响，表面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纹，然后化为齑粉。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其他“景象”依旧在无声地明灭。
“……它们留下的，不仅仅是残骸和信息残渣。”柳承看着手中的粉末，低声说，“它们留下了‘抵抗’本身。即使在最彻底的抹除之后，那份‘不愿消失’的意志，依旧以某种方式，嵌在了这片时空的裂缝里。”
凯因看着周围那些明灭的幻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里不是坟场……是墓碑。无数文明用自己最后的‘存在’，刻下的集体墓碑。而猎杀者和观测者……它们试图连墓碑都擦掉。”
通讯频道里，盖亚的声音响起：“舰长，探测到在小行星核心区域，有高强度、但极度紊乱的量子信号源。信号特征……与‘牧者’能量频谱有局部相似，但又混杂了至少七种不同的文明科技标记。可能是一个……复合型信息纠缠焦点，或者说是这片战场所有‘未擦净信息’的汇聚点。”
柳承抬头，望向小行星那崎岖的深处。
“我们去那里。”他说，“看看这片被遗忘的战场，最深处的伤口里，到底藏着什么。”
或许，那里不仅有他们需要的“资源”。
更有关于“牧者”，关于这场持续了不知多久的、针对“差异”与“存在”的无声战争，最残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