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一声悠长到几乎带着实体质感的汽笛,终于撕裂了横滨港粘稠如胶的清晨薄雾。
这声音不再是隔着层层钢板的沉闷共振,而是直接贯入耳膜的、粗粝的宣告。
“出云丸”到了。
船身与码头上包裹着厚厚缆绳的防撞木剧烈摩擦,发出一连串令人牙根发酸的“嘎吱——”声,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船舱底部,那片被世界遗忘的、仿佛钢铁地狱最深处的夹层空间里。
一具蜷缩成团,早已与周围冰冷生锈的管道融为一体的“尸体”,眼皮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张豪,缓缓睁开了眼睛。
绝对的黑暗,对他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这长达数日的航行,他就像一枚被嵌入船体龙骨的铆钉,将自己的心跳、呼吸、体温,乃至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属于“生者”的炁息,都彻底扼杀,压制到了一个连神佛都无法洞察的“无”之境界。
没有疲惫,没有虚弱。
甚至连最基本的人类生理需求——饥饿与干渴,都未曾出现。
仇恨,已经取代了食物与水,成为了他生命循环中唯一的、也是最顶级的能量来源。
每当他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那片死寂的深海,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同一幅画面。
那是一个瘦弱到皮包骨头的孩童,被一支上了三八刺刀的步枪高高挑起,挂在半空中。
孩童的眼神,已经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对这个世界最纯粹的、无声的惊恐与茫然。
那份画面,像一团用灵魂做燃料、永不熄灭的魔火,在他的胸腔里日夜不息地熊熊燃烧。
这火焰,早已烧干了他最后一滴眼泪,烧尽了他最后一丝多余的情感。
剩下的,只有将一切血肉、骨骼、乃至灵魂都彻底点燃后,转化成的最精纯、最滚烫的杀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在毁灭与重生中被千锤百炼的细胞,都在这种极致的灼烧中,充满了即将饱饮鲜血的、近乎癫狂的渴望。
船身猛地剧烈一震,终于彻底停稳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甲板上传来了无数双硬质皮靴踩踏在钢铁地面上的杂乱脚步声,以及夹杂着浓重口音的、粗暴不堪的日语呵斥声。
张豪那张如同万年冰封的岩石般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猎杀的游戏,终于要开始了。
……
深夜,月亮被厚重的乌云彻底吞噬。
横滨港白日的喧嚣早已沉淀、腐烂,只剩下冰冷的海浪,带着一股宿命般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拍打着码头下方那些布满青苔与贝壳的礁石。
一道黑影,如同一片从船底最深的阴影中剥离下来的、没有重量的影子。
它无声无息地从“出云丸”那满是铁锈与海洋附着物的船底滑落,身体在接触水面的前一刻,以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韵律微微一震。
没有水花。
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那片浑浊腥臭的海水,仿佛有生命般,主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通路。
张豪的双脚,终于,第一次,踏上了这片名为“日本”的土地。
脚下是坚硬而冰冷的石板路,路面因为常年的油污渗透,滑腻得像涂了一层动物的油脂。
一股极度怪异,让他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无比厌恶的“味道”,瞬间钻入他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他能清晰地“闻”到。
这片土地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病态的炁场。
那是一种混杂着无数神社中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虚伪而空洞的香火愿力,与那些自诩为武士的家伙们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出鞘生锈铁器般的冰冷偏执煞气,所形成的诡异能量场。
就像一碗早已馊掉、散发着酸腐气息的隔夜米饭里,被人硬生生地,蛮横地,塞进了一块被血浸透过、又风干生锈的钝铁。
味道驳杂,冲突,令人从灵魂深处感到反胃与作呕。
复仇,需要耐心。
而高效的复仇,则需要一个向导。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个从地狱归来的亡魂,开始游荡在横滨深夜的街头。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和风”建筑上,而是精准地扫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寻找着与自己同源的,那份在异国他乡被压迫到极致的、绝望的气息。
很快,他找到了。
码头的一个角落,几个衣衫褴褛的华夏劳工正在被一个日本监工用藤条抽打,逼迫他们在深夜搬运一堆发臭的鱼货。
陈晨就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麻木了,藤条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但他连闷哼一声的力气都吝于付出。他只想快点干完活,去那个比猪圈还不如的窝棚里,换取几个小时短暂的喘息。
突然,那个挥舞着藤条的监工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陈晨和其他劳工都愣住了。
一道阴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监工的身后。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破烂的工装,但那身躯里却仿佛藏着一头洪荒巨兽。
男人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在几个劳工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屠夫盯上的牲口,连骨髓都在发冷。
陈晨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突然,那道阴影动了。
快到他根本看不清动作,只觉得一股恶风扑面,下一秒,一只铁钳般的手就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毫不费力地拖进了旁边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巷道。
“啊……!”陈晨的惊叫被死死堵在喉咙里。
完了,他想。
被当成逃跑的劳工了,要被杀掉了。
他被粗暴地掼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脑勺磕得生疼。
绝望中,一个嘶哑、低沉,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说的是,家乡话。
“会说日语吗?”
陈晨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里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恐惧。
他看着眼前这个在黑暗中轮廓模糊的男人,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凝如实质的杀意,比他见过的所有日本兵加起来还要恐怖一百倍。
“会……会一点……”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很好。”
那只扼住他喉咙的手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并不用力,却重如山岳,让他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从现在起,你跟着我。”
“我让你看,你就看。我让你说,你就说。”
“明白吗?”
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神只对蝼蚁的宣判。
陈晨除了疯狂点头,做不出任何其他反应。
就这样,横滨深夜的街头,出现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前方不急不缓地走着,脚步轻到可以踏过一片落叶而不使其卷曲。
一个瘦小的身影跟在后面,吓得魂不附体,却又不敢拉开半步距离。
偶尔有巡逻的警察或晚归的醉汉经过时,耳边会突兀地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木屐敲击青石板路的“哒、哒”声。
声音清脆,孤寂,在这死寂的夜里,刺耳得让人心慌。
可当他们循声望去,看到的,却只有空无一人的、被昏黄灯光拉长的幽深巷道。
只有陈晨知道,那声音不是幻觉。
那是走在他前面的那个魔神,每一步落下时,脚底与地面碰撞自然产生的、只有他才能听见的杀伐之音。
“这里的异人气息,比我想象中要浓郁得多。”
张豪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吓得陈晨一哆嗦。
“异……异人?”陈晨不懂这个词。
张豪没有解释,他只是用那毫无感情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城市。
许多看似普通的商铺、民居,甚至是某个街角还在冒着热气的拉面摊,都盘踞着一股股或强或弱的气息。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丝极淡的、来自某个阴阳-师学徒身上泄露出的,类似“芦屋道满”一脉的低劣咒术残留气息。
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匆匆走过,她的步伐看似优雅,实则每一步都蕴含着微弱的炁,那是“柳生新阴流”分支最基础的、用以锻炼体魄的呼吸法门。
他们像一群生活在城市下水道里的、警惕而又贪婪的老鼠,与这座巨大的城市,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脆弱的共生关系。
“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张豪低声自语。
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的面前,是一家挂着“鱼龙会”牌匾的二层木质居酒屋。
张豪的目光落在那块牌匾上,偏过头,用下巴指了指。
“那是什么地方?”
陈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大人,那是‘鱼龙会’的地盘,是这码头的……地头蛇。”
“他们……他们很多人都会‘法术’,经常……经常欺负我们,前天,李三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
他语无伦次地,将这群地头蛇的恶行说了出来。
从那扇用薄纸糊成的、印着仕女图的门缝里,透出混浊的昏黄色灯光,以及男人醉酒后毫无顾忌的喧哗与吹嘘。
更重要的,是从里面肆无忌惮地泄露出的,十几股混杂着酒气、色欲和低级暴虐的异人气息。
这些气息,杂乱无章,充满了暴发户般的粗鄙,有的带着相扑力士般的蛮力,有的则模仿着忍众不入流的敛息技巧,显然是一群不入流的野生异人。
一个完美的,屠宰场的起点。
张豪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从尸体上剥下、早已破旧不堪的粗布工人服。
这个动作,仿佛不是要去杀人。
而是要去赴一场,他已经期待了太久太久的,盛宴。
他抬起那只足以捏碎钢铁的宽大手掌,缓缓地,轻轻地,推向了那扇发出“吱呀”一声哀鸣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