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总有人,隔着时光的纱幔,轻飘飘地谈论那段历史。
有人觉得那段仇恨太过遥远,早已斑驳褪色。
也有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将那刻入骨髓的烙印,刮去分毫。
张豪,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唯有行动,才是对历史最深刻的铭记。
此刻的他,就是行动本身。
他蜷缩在“出云丸”龙骨夹层最深处的黑暗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顽石。
这里不是船舱。
这里是用钢铁打造的森罗地狱。
污浊的空气。
每一次呼吸,都是将一团混合着浓重机油、刺鼻铁锈、以及舱底污水沉积百年腐臭的黏稠毒气,强行吸入肺腑。
毒气钻入鼻腔,烧灼着粘膜,那感觉,像是吞下了一把滚烫的沙砾。
张豪却毫无反应。
他的心跳,已经降至每分钟三次。
咚……
咚……
咚……
如同深渊古兽在万古长眠前的最后几声心搏,微弱,却沉重如擂鼓。
每一次收缩,都让周遭紧贴着他身体的钢铁管道,发出一阵人耳无法捕捉,却能直抵灵魂深处的低频共鸣。
这是《逆生三重》结合【腕豪之心】后,对生命体征的主动性“扼杀”。
他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压舱石”。
船体,在轻微但持续地震动着。
这股恒定的频率,透过冰冷的钢板,传遍他身体的每一寸。
这震动,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拧开了他记忆最深处的、早已被血痂封死的门。
同时,也像无数根细密的钢针,刺入他体内尚未愈合的暗伤。
清扫整个东北日寇据点,他面对的,是数以百计的异人,是层出不穷的忍术与咒术,甚至还有军部动用的重火力。
他的【不灭战魂】能锁住性命,能修复致命伤。
但那些诡谲的炁劲,如同跗骨之蛆,依旧残留在他经脉的细微角落。
他的右侧第三根肋骨,存在着一道肉眼难见的细微裂痕。
他的左肺叶深处,还残留着一小片被咒术灼烧过的焦黑组织。
这些伤,在船体的持续共振下,开始发出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刺痛。
张豪,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睁眼。
而是开始主动运转《逆生三重》。
但这一次的运转方式,与三一门正统法门截然相反,堪称大逆不道!
正统的逆生三重,是顺炁而行,以生机滋养肉身,周而复始,逆化先天。
而他是宁折不弯的霸道!
是将周身所有内敛到极致的炁,化作一柄柄最锋利的刻刀,主动地,狠狠地,朝着自己那些本就脆弱的经脉,切割下去!
嗤——
无声的撕裂感,在他体内爆发。
如果此刻有内视之能,便能看到一幅恐怖的画面。
他体内那些坚韧的经脉,被一股狂暴的暗金色霸王罡气强行逆冲,一瞬间崩裂出无数细小的口子!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浇遍全身!
【腕豪之心】的被动天赋【不灭战魂】,在这一刻被疯狂触发!
伤势,成了最好的养料!
崩裂的经脉,没有溢出鲜血,反而在【逆生】法门与【不含战魂】的双重作用下,如同被投入锻炉的废铁,开始了暴力而蛮横的重塑!
那些残留的异种炁劲,被这股重生的力量瞬间碾碎、吞噬。
那道肋骨上的裂痕,在骨骼的自我蠕动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弥合如初。
肺叶深处那片焦黑的组织,被新生的血肉粗暴地挤压、排出,化作一口浓稠的黑血,却被他强行咽下,在胃里被彻底分解。
他的炁血熔炉,正在以一种恐怖的效率,将自身的伤痛,转化为更精纯、更狂暴的力量!
经脉在毁灭与重生之间,被拓宽了不止一倍!
暗金色的霸王罡气,如同奔腾的熔岩之河,在他体内冲刷着,咆哮着。
每一次循环,他的力量就凝实一分。
每一次吐纳,那股死亡般的寂静就更深沉一分。
他在治愈自己。
用一种比自残更疯狂的方式。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一幅画面,随着剧痛后的平静,毫无征兆地闪过。
那是在奉天城外,一个瘦骨嶙峋的关东义士。
他的胸口被三八大盖开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花花绿绿的肠子和着泥土、血污流了一地。
张豪记得那人抓着自己裤脚的触感,冰冷,僵硬,却带着一股要把骨头捏碎的力气。
他记得那人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英雄……替我们……活下去……”
那句话,连同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爆发出全部光亮的眼神,化作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扎进了张豪的灵魂。
他害怕。
他怕自己死了,就辜负了那个眼神。
他怕自己倒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无声无息,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
可他更怕的,是犹豫。
犹豫,比死亡更可耻。
对于一个军人而言,更是不可饶恕的罪。
他曾是军人。
这是他埋藏在穿越者这重身份下,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最核心的烙印。
他见过和平,才更懂战争的残酷。
所以,有些正确的事,即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必须去做。
有人想让他万劫不复?
可笑。
他本就是从深渊而来。
船体的又一次剧烈颠簸,将他从短暂的闪回中震醒。
头顶上方传来几声沉闷的、被层层钢板过滤后变得模糊不清的日语叫骂声。
张豪的眼皮,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如同黑洞般,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死寂。
没人知道,他张豪来自六十多年之后,一个强大到足以让此刻的倭寇匍匐如同蝼蚁的时代。
没人知道,他两世为人,所有的爱与温柔,都笨拙地,毫无保留地,给予了那个名为“三一门”的地方。
没人知道,在清扫东北日寇的日日夜夜里,他一拳砸开一扇门,看到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敌人。
而是一个同样说着华夏语言的同胞,用最谄媚的笑容求和,而后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那一瞬间的痛心,比任何刀伤都来得深刻。
所以他杀了。
杀得比杀任何一个日本兵,都更用力。
没人知道,他的【腕豪之心】天赋,在承受了无数次攻击与伤痛后,同样会累积一种名为“灵魂疲劳”的负荷。
此刻的他,不是脆弱。
而是将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死死地按在胸膛里。
他就是那枚保险。
一旦松开,整艘船,连同方圆百里的海域,都会被他的“豪意”瞬间蒸发。
这些,都没人知道。
也无需让人知道。
复仇,本就是一场孤独的远行。
国仇之外,他还有家恨。
一个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属于前世的,同样被血浸透的恨。
黑暗中,他的意识沉入更深的海底。
一幅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
那不是战场,不是杀戮。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雨丝细密得像愁绪。
一座孤零零的,长满了青苔的坟茔。
墓碑冰冷,雨水顺着碑文的刻痕滑落,像无声的泪。
碑上,一张黑白照片里的笑容,温婉得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他伸出手。
不是现在这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能捏碎钢铁的拳头。
而是另一双,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干净而修长的手。
他用指腹,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点点,一点点,擦去墓碑上的泥泞与灰尘。
动作轻柔到极致。
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而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珍宝,生怕一用力,就会将其碰碎。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想着,想着……
在这艘驶向地狱的钢铁棺材里,在这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张豪的嘴角,忽然无声地,微微上扬。
那不是冷笑,不是嘲弄。
那是一种,想起了世间最幸福、最甜蜜之事时,才会有的,发自肺腑的,纯粹的愉悦。
那抹笑意,是他身上唯一残存的,属于“人”的温度。
一道几不可闻,却又清晰无比的呢喃,从他那早已冰封的喉咙里,缓缓溢出。
“还有五十五年。”